田耀祖再没说什么了，阴沉着脸照应一干人搬东西。
　　周三停好船，就上周大的渡船上。兄弟两一同哭鼻子抹眼泪以后又是哈哈大笑。听说老四死里逃生，周三一顿后怕。一直到张厨子叫他去用绳子稳住舵，才又跳回大板船上。
　　第二天天刚亮，县城防司令部派来一个上尉营长宣布五十亩子保安大队改名为国民革命军首都卫戍区五十亩子江防大队，李铁头任司令。
　　宣布完任命，这营长带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敲开了商行田耀祖家的门，把田耀祖带走了。什么原因也没说，把田老妇人、田大夫人及一家子急得像什么丝的。
　　人走了有一会了，田老太太定定心，对田耀宗说：“你去县城找找张议员，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张议员还在不在了？”
　　晚上田耀宗回来说：“张议员也刚刚回县城，现在他已经不是议员了。后来他去找高正贤，去了半天，回来说，昨天县城防司令部抓到一个新四军的探子，供认前几年在宝应和大哥做过生意，买过叫什么盘尼西林的违禁药品。现在大哥已经下了大牢，恐怕不是一个钱两个钱能解决的。高议员还说，目下李铁头是县长和县城防司令的红人，只有他出手相援，大哥才有救。”
　　田老太连忙叫厨子张把李铁头喊来。李铁头一筹莫展的样子，有点爱莫能助。
　　田老太说：“李司令，耀祖这次全靠你了。他是被人冤枉的，在宝应这几年他可是天天猫在家里，外面什么人都不见。这不，十几口子坐吃山空，现在都一贫如洗了。我看那新四军的探子一定是记错了人，或者是同名也不一定。”
　　李铁头说：“当家的被抓我也是心急如焚。这国军一恨日本人，另一就是恨新四军，特别是苏北的新四军，不打日本人，倒把国军的几个师吃掉了。如今日本人没了，新四军的这笔账是算的时候了。”
　　“李司令，你现在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这个忙你一定要帮。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我哥就出来。”田耀宗殷勤的敬上一支烟，并凑过来点上火，恳求道。
　　“要不先把我箱子里的一点首饰还有两房媳妇的值钱东西拿出来，请李司令帮我们疏通疏通，下面需要钱我们再想办法。哎！这几年一点老底子都换成吃的了。”田老太说着抹起了眼泪。
　　“都兵荒马乱七八年了，好不容易保住那几件首饰，还是当初太夫人夫人们陪嫁的。再说也值不了多少钱，现在这行情越发长了，一个个像饿狼一样。”李司令吸着纸烟沉思片刻道：“要不这样吧，现在我们江防司令部正缺办公的地方，就把你们府上的那几件房子抵给我们吧，我会给个好价钱，拿这钱或许还能当一把用。”
　　田老太太叹息了半天，到内屋开箱翻出了房契，抖抖瑟瑟交给了李铁头。
　　李铁头接过房契，又宽慰了一番，这才带着警卫员回到了李府。
　　李司令骑着枣红马从县城回来时，太阳偏西了。他叫田耀宗送些洗换衣服和吃的给他哥哥，说死罪估计不会有了，至于判不判刑，那要看南京方面的意见，这事已经惊动了南京的军统部门。他又给了一个香烟纸的纸条，上面写有一个地址，是县城有名的史大律师的住址。他已经和史大律师打过招呼了，叫田耀宗明天就找他，他会帮忙的。
　　史大律师陪着田耀宗在县城防司令部的一间库房里见到了田耀祖。史大律师当着哥两面说：“解开这套的唯一方法是把那新四军的探子做掉，然后弄一份假口供，把大先生的名字抹掉。”田耀祖问需要多少钱，史大律师说至少40根金条，这还是他的面子。一句话像一瓢凉水泼下，田家兄弟两大眼瞪小眼。别说现在了，就是日本人没来，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又谈何容易！史大律师又说，这事事不宜迟，如果那探子送到了南京老虎桥，只怕400根也无济于事，你们看着办。田氏兄弟答应明天上午给他准信。
　　田老太太听完田耀宗的呈报，两眼盯着屋梁，好久好久，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几百年的家业要毁在我手上了，对不起祖宗呀！好在老爷死了，看不见落个清净。这是有人看中了我们的地了。也别什么湿律诗干律师的，耀宗，你把李铁头那狗娘养的叫来，老娘和他亮底牌！”
　　李铁头正在屋里试唱片，这是上海刚流行的歌曲。陈保国进来耳语了几句，他关掉留声机，出门到了田耀宗家。
　　屋子里箱子包袱堆得乱七八糟，田老太太坐在八仙桌子前，汽油灯把她的身影在墙上晃来晃去。她面前堆着一堆田契，暗红色的，很陈旧，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田老太太叫李铁头坐下，示意田耀宗出去把门带上。李司令感到气氛有点凝重，不自觉的摸摸挎下的盒子炮，但心中又充满喜悦，像渔翁收网时一样既紧张又兴奋。
　　“李司令，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耀祖的这条命就交给你了。这是我的全部家当，一共二百一十八亩，我统统交给你，但你要保证我耀祖活着回来。”田老太太语气清晰、坚定、低沉。
　　“我会尽力而为的，请太夫人放心！”李铁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也是沉着的回答。
　　“还有，没有了这些地，我们田家十几口不能喝西北风，你这几间破商铺就送给我们了，让我们做点小生意养家糊口。今后一切还望李司令照应。”说完把地契推给了李铁头，冲着门外朗声喊道：“送客！”
　　李铁头出门后，老太太无力的瘫在太师椅上。
　　第二天田耀祖平平安安回来了。
　　李铁头还算仁义，不但把那八九间商铺送给了田家，连原来里面的一些脚货也一并奉送。后来小翠过来给太夫人、夫人们请安时，又给每个夫人一根金条。
　　从此，田家辞掉了佣人，在渡口做起了小买卖。解放后划成份算作城镇小业主，是五十亩子唯一的城镇居民户口。三年自然灾害时，是五十亩子唯一一户有粮食定量供应的。当然，这些田老太太是没看到的，她把地契交给李司令后不久就怏怏去世了。
　　三十七
　　田家的大板船要卖，周三找大哥商量想兑过来，自己做点生意。周大吸了几口旱烟，说道：“我和你大嫂是聚点钱，想给你和小五子找房媳妇，现在有这个机会也是好事。好在如今局势稳定了，只要肯出力不愁苦不到钱，每天南京到上海的生意船忙得可欢了。要不再和小五子商量，看他手上聚了多少？”
　　说到小五子，又谈到二丫。周三说：“不知道小五子和二丫肯不肯，要么托人把他们撮合到一起？”
　　周大摇摇头：“江生还没下地时，陈一清大伯就有此意。我和小五子说过，他没肯，后来就算了。哎，二丫也是可怜人。”
　　周五这几年还不错，手头上也聚了百十块大洋，兄弟三个一共凑了262块。周三和田耀祖谈过船的事情。田耀祖笑了笑：“这船造的时候你是知道的，是老太爷花了整整1000块，如今也有六七成新，再不的也值个对折。这样吧，你把260块丢下，船你先开走，今后有钱了再抽着给，真的生意做不上来，权当我代老爷子送你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我也算看透了，钱多是祸害，多大的家私多大的纰漏。今后看在以往的情份上多关照我们田家就行了。”
　　双十节那天，人们到陈家大祠堂门前庆祝国庆。周家三兄弟在潮水涨的时候把大板船拖到岸上，用桐油里外由了一遍。又买了几串鞭炮，噼里啪啦放了一通。
　　从此周三的大板船往来于南京和镇江之间，有时也到上海，有时顺着运河到徐州、杭州，生意蛮好的。
　　一天晚上下着雪，周三把船停在四圩避风。约莫十点左右，一个人撑着一根木棍跃上大板船。周三急忙从后舱里探出头，见一个穿着皮袄戴着皮帽手拎皮箱的生意人立在船舷上。
　　那人说道：“周老板，我们有点急事要过江，送一趟成吗？”
　　“这风是风雪是雪的，要不等天亮吧？”周三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声音也好像也在哪儿听过。
　　那人脱下皮手套，伸出了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