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没有接话，男人继续讲。
　　听说，官方并没有表态，禁韩令是民间兴起来的，据说，近日，乐山新广场都要进行聚会游行，抵制韩国产品。
　　可能又是一个闹剧，中国怎么可能让你举行游行示威呢？
　　男人自问自答。
　　女人仔细地听着，听完了，细声问：要打战了？
　　不会。男人像个军事参谋。
　　小老百姓关心国家大事做啥？但是我真喜欢听你讲，感觉很有趣。
　　两个人无声吃饭，嘴巴里开始机械运动，发出一种古怪的咬合声。
　　看着对方，两个人都有些诧异。
　　你能谈谈你以前那个老婆吗？讲讲她的故事。我想知道你们文化人怎么过日子的。
　　你说美好吗？她其实也是农村长大，读书工作以后才进城生活的。她性格内向，古板，不爱说话。不过非常节俭。她吃苹果，最后吐出的只有两颗苹果籽儿。她吃过的骨头，狗都不会啃，因为一个肉分子都找不到。里面穿的衣服从来不会超过五十元。
　　有这样节约的人？女人不敢相信。
　　有。刚开始我母亲看上了她的节约，可是最后最恨的居然也是她的节约。
　　女人望着男人，更加疑惑。
　　做试管婴儿，是需要很多钱的，她借口说怕产生畸形孩子，只有我知道，她是舍不得钱。她最开心的事，就是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像棵植物一样疯长。
　　就没有其它爱好？
　　她在医院是护士长，回来就累得不行，偶尔看看书，绣清明上河图的十字绣。
　　她不爱打牌？
　　她根本不会。
　　应该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女人啊。
　　是啊，可是传统的女人最后还是被传统打败，不过，都怪我父母过不了没有孙子这个坎。有时候，觉得挺亏欠她的。可是又不能完全怪父母，生不了孩子，父母着急，当然就有难听的话。我们的关系就淡了，远了。最后就分手了。
　　是什么原因生不了孩子？你们医生应该懂啊。
　　这世界到处都是谜。
　　你找点事给我做吧？女人眼神恳求。
　　做事？
　　对。
　　你想做啥事？造人，对，我们就造人吧。男人想起美好离开时候的话，脱口而出。
　　女人的脸立刻凝住了，不知如何答。
　　你不要误会了，我是说造一个陶瓷女人，工艺品。我在大学的时候，学过。我一直的理想，就是烧制一个女人瓷。
　　走，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
　　男人兴奋地要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往腰后游去。
　　对不起。男人说。
　　走到楼顶出口，女人不走了，本能地往墙壁里躲。
　　你看，男人指着那条狗说，那就是我造的陶瓷狗。
　　女人这才仔细地观察那条狗。那条身躯高大，眼神躲闪，锋利，散发出羽毛般光泽狗。
　　有狗碗，有狗链子，居然真是条假狗——陶瓷狗。
　　女人跑进灌木丛，咬着嘴唇无声地哭起来。
　　男人跟上来问了许多话，女人都没有回话。
　　男人只好回到楼下睡觉。
　　七
　　唐棣周在网上很快买齐了做陶瓷的转盘，烧炉，各色泥。另外，还买了一些女人用品，卫生巾，内衣，内裤。
　　泥土和水以后，在男人手里如同面团般柔软，细腻。女人看着，想象着男人的母亲。
　　男人像个工匠一样在转盘上拉坯，女人就想象他在给病人磨牙齿。
　　男人印坯，女人就想象他是化妆师在替女人画古妆。
　　过几日，是利坯。男人告诉女人，关键是手软，心细。
　　晒坯显然是交给女人。女人像看护婴儿一般看着那些瓶罐碗碟，生怕一闭眼，那些东西就消失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对男人是有用的，生活起来，就自然，坦然许多。
　　在植物的影子里，那些东西像一堆睡着的孩子。
　　唐棣周专门交代，不能放在阳光下暴晒，只能阴晒，晾干部分水分。
　　女人当着圣旨执行，为了防止阳光从窗户进去，她就放下竹帘。阳光透过竹帘，变得像块老棉布，绵软，贴肤，微暖约有凉意。
　　她看着，心里就慈软起来。
　　大概一周的精心照料，就晒好了。晒好后，就是刻花，上头道釉（白釉）。再晾干，就可以入窑了。
　　入窑那一夜，男人眼睛睁的很大，几乎一夜不睡，男人说，火候很重要，决定了陶瓷的本质，基色。女人也不睡，想象着他在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随时关注温度，关注水分。
　　经过三天三夜煅烧，先是微火，然后是大火，把炉子烧到千度以上，然后又是文火。
　　出窑了，原来的泥色就退去，成了肤色。
　　男人会上第二道釉（彩釉），然后又是晒，又是焙烧。
　　如果要更好的效果，还需要第三次，第四次上釉，烘焙。
　　最后，泥就脱胎换骨，成为接近玉质的器皿。
　　最后开窑的那个晚上，男人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像是祷告。
　　女人好奇，你在干什么呢？
　　做陶瓷有十几个环节，那一个环节分一点心，出一点错，都可能全部成为废品。男人说。
　　比造人复杂多了？女人笑笑。
　　是啊，我的理想就是造一个女人那么大小的陶瓷。现在根本不敢造，至少要等过一两年，慢慢寻找感觉，才敢动手呢。
　　男人让女人闭上眼睛，等待奇迹。
　　当那些如少女肌肤般的碗碟呈现在女人面前的时候。女人惊叫起来，神奇，太神奇，太神奇了，女人兴奋地叫着，端了一个，放在嘴边，好像要吃进肚子一样。
　　以后我们造所有的生活用品。
　　对，造所有我们喜欢的东西。很多年不做了，还以为忘记了呢。泥土不仅是孩子玩具，上帝造人的原料，它其实也是我们成人的玩具，寄托，希望。
　　经过一个多月的熬夜，两个人眼睛都有些浮肿，发黑。
　　景白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罗雪屏变成了景白秀。
　　他拉住她的手，就像拉住一个远行归来情人的手，他不愿意放开，他们就像水和泥一样融合，一样在煅烧中升华。
　　很久，他说，你知道吗？那个组织反韩游行的人被抓了，聚会解散了。他打开手机视频，放微信中那个组织者的口供：“*月*日不会组织游行集会。游行聚会，破坏交通，扰乱社会秩序是完全错误的。请大家不要到*地去，举行聚会。我也不会参加。我错了，接受教育。”
　　哎，这个世界……真不知道要怎么？我的老师——令人敬佩的老校长，我曾经的同学——天才人物，因贪污被抓了。
　　女人说，你就专心做陶瓷吧，把我教会。
　　男人说，是啊，也只能这样。
　　男人又说，我教你念心经吧。
　　心经有些拗口，女人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男人也笑起来。如果一辈子都生活在对的世界，你说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没有乐趣。男人自问自答。
　　八
　　有一天夜里，他们守着炉子烧制那批细颈长瓶。
　　天气已经转凉。围着炉口，两个人像脸面渡了铜一样。
　　男人无意间想起那天女人看到拴在窗台的陶瓷狗就哭了的事，于是漫不经心地问：“那天看到陶瓷狗，你哭什么啊？”
　　我怕狗。
　　怕狗也不至于哭啊？
　　我从小爱哭，受了委屈，哭；受了冷遇，哭；受了批评，哭。到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爱我。越不爱我，我越说不清楚哭的理由，所以就养成了爱哭。
　　你有情感表达障碍。很多人都有。明明是爱，嘴里说出来却成了恨。
　　对，对，你们文化人就是聪明，一眼就能找出人内心的毛病。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不过，那一天，真不是怕狗而哭。要是知道那是陶瓷狗，假狗，我第二天就离开了。因为我以为那是条真狗，第一次上来没有咬我。我想是它睡着了。我一直没有走，就是不敢冒险，不敢保证自己第二次不被咬。就这样一天天拖延下来。想走，也没有法了。一切都好像是命。
　　那你现在知道了，还可以改变主意啊？
　　我，我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