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周想起什么似的，拉开衣柜，又想摆衣物。
　　女人，流浪女人……她一定走了，对，去楼顶找找看。
　　夏天的狂风暴雨就像海上风暴。
　　来得快，去得也快。
　　楼顶经过风雨的洗刷，清新无比。笼罩在夜色中所有变得像纯净液体般柔滑，安静，漆黑发亮。
　　唐棣周一眼就看到女人站在屋子里玻璃前的身影。
　　如果说昨天发现女人没有走是一种惊奇的话，那么今天再看见女人，就是震惊了。
　　他没有料到，她还在。
　　他推开门，进去。尽力以平淡语气说，呵，暴风雨真够大的，你怕吗？
　　女人还是以一贯的习惯，像是郑重其事地思考后，才慢慢答：有点，真有点怕。
　　停顿几秒，女人又说，雷声大作的时候，感觉楼顶的一切都在摇摆似的，好像小时候坐船的感觉。
　　我早给你说过，这楼顶有点邪乎。
　　楼顶平台，在闪电撕扯，雷声轰炸中，似乎成了城市的祭台，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要在这个时候，献祭给上帝。男人望着黑夜深处说。
　　女人显然听不懂男人有点类似宗教的解释。
　　她只能说自己的话。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如果没有孩子，生死又有什么区别。她回到了流浪的角色里。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我能打算什么呢？如果我现在回去，必然会被他捶死。我从来没有在外面呆过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他发现我在你这里呆着，他说不定会杀了你的。他这个人，太小心眼了。你说，我能怎样？也许，我回不去了……看以后，他饶了我的时候，去打打工，把孩子养大。
　　他想起自己在读者上看到过的一个故事，然后说，我给你讲个壁虎故事吧。在一片断墙里，一只壁虎被一块石头卡住了，靠另一只壁虎每天给它送食，得以活了十年。后来，卡住那只壁虎的断墙被推倒，两只壁虎才各自跑掉。现在你不得已成了那只壁虎，我成了另一只壁虎而已。
　　女人显然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眼睛睁得大大的。
　　多年以后，唐棣周认为留下女人的，是那场恐惧的暴风雨，女人却坚持说，是他拴在窗前那只大狼狗。其实知道那并不是一只真的大狼狗，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今天晚上，我睡你上面的房间。你不用怕。
　　说完沿着水池边走，低声说，你也出来走走。不要真把自己当成壁虎了哦。男人半开玩笑。
　　他们沿着袖珍水池中曲折石墩，走入六角亭子，在亭子边的木凳上坐下。
　　在夜色中，倾斜荷叶状的水池像片枯荷叶，水池边的各色花草，如同云团。另外，一架三叶梅长廊，一架紫藤萝长廊却像长龙。桫椤树像一把巨伞。黄金竹像一堵厚墙。其它匍匐在地上的植物，毛茸茸的像一群猫狗。
　　整个就是一个楼顶密林。
　　下雨后，从植物中飘逸的空气，有股花香的味。
　　女人忍不住问：你怎么想到要造这样一个楼顶密林啊？
　　我小时候跟外婆住在农村，那是一个丘陵密布的山村。在我住的那个山谷，春天，满谷的桐子花开，那个美啊。带着清寒味的桐子花，把整个山谷都浸染得像个寒窖，我很喜欢那种清冷韵香的感觉。桐子花开完，山背后一冲的梧桐花就开了，我常常去拣那如吊钟状的梧桐花，弄一大堆，好有成就的感觉。后来跟随父母进入城市生活，我真有点不习惯了。
　　我还想念着乡村里的桐子，梧桐，可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像学佛，可以理正言顺回到山林中，可是父母又不许。
　　只好建一个袖珍山林，算是安慰自己吧。
　　话题回到农村，女人一下子来了兴致，马上接过话，说：这样说，我们住在乡下的人还是福气了。也确实，我们老家那里，有一个好大的水库，水库绕几座山而成。夏天的时候，满山的红杜鹃，像星火一样燃遍整个山林，也很好看。
　　可是自以为是的人，建造庞大的城市，以为可以治愈人们的孤独病，寂寞病，哪里治得了呢？简直就是幻想。
　　城市越大，心灵问题越多。
　　他们想以产业化养殖鸡鸭牛羊的模式，来安放人，这那行啊？有一天，肉鸡肉鸭肉猪样的萎靡就会蔓延整个城市，整个人类。虚浮的肥胖不是真实的健康，表面的喧哗并不是真正的热闹。
　　也许，有一天，为了健康，为了清新的空气，清澈的水，人们会反向流向农村养老。
　　我真不想像只肉鸡般关在狭小的格子间里。
　　你看看，满世界的格子间……真恐怖啊！
　　女人随着唐棣周话语的提示，向四周林立高楼望去，只见那些峭壁般的水泥墙被各色灯光分成了无数的方格子，像一个个里面亮着的巨型魔方，又像魔幻水晶，满世界的水晶森林。
　　我怎么觉得好看呢？你们城市的人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做梦都想有这样一个格子间。
　　男人无法让女人体会自己感觉，只好不再说话。
　　枯坐了一会，男人说，你楼上那层也是我的卧室，要从亭子的二楼横台才能进去。你回去睡觉吧。你不用害怕担心我。睡觉的时候，记住关住门。说完，自顾沿着亭子盘旋的楼梯上楼去了。
　　晚上，女人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走着走着进了一个森林，森林里很黑。但是过了一会，她看见森林里有许多微弱的亮光，她随着那些闪烁的微光走过去，才发现森林密生着水晶，它们全都像笋子一样在缓缓地生长，她好奇拨起一个又一个，像拨蘑菇一样。她原以为自己拨完了身边的水晶，可是回头一看，刚刚拨过的地方，水晶像蘑菇一样又从土里冒出来，发出星光。她在满是水晶的黑森林里跑着，就像漫步在满天星斗的天空。然后，她笑醒了。摸摸身边，并没有水晶，才发现是个梦。
　　然后她又想起她的小女儿，她才三岁，小名叫童童。也不知道，离开了妈妈，这几天谁带她上幼儿园，谁做饭给她吃，谁给她穿衣服。大儿子十二岁了，他能照顾自己，或许也能代替我照顾妹妹吧。
　　哎，要是孩子在身边，我一定给他们讲讲水晶森林，我可从来没有给他们讲过故事呢？
　　想到这里，泪水如同暴雨般下。
　　六
　　白天，女人总是躲在竹丛，茂盛的花丛后，或是楼顶底层的铝合金房间里。晚上在夜色的掩盖下，在唐棣周的呼唤里，才会勉强站在植物影子的外面。她似乎真成了他说的壁虎，或是依地而走的某种动物。
　　自从流浪女人来了后，唐棣周每天早晨都会做好早餐，鸡蛋，馒头，牛奶，面包，放在顶楼屋门外。而之前，他从来不吃早饭的。
　　像是某种牵挂和约定，每天下班后回家第一件事，他便去看食物是否被取走，再从某个角落找出女人。
　　而之前，下班后他总是和一群朋友胡吃海吃，然后醉醺醺回家；或是在麻将桌上战斗到深夜，才回家；或是在家庭鼓动下，一次次相亲。
　　他曾经在酒桌上戏称自己是吃器，麻将虫，女人的玉器。结果几个朋友要抢这些名字。
　　人生是有限的，腐烂却是无限的，他以为自己会一直烂下去，直达泥土。
　　但是自从流浪女人来了以后，一切都在变。
　　女人每次都在不同地方找到，要么在花丛，要么在菜园，要么在纸箱，要么在柜子里，每次都给他惊喜，也许是为了这种奇妙的迷藏般的惊喜，为了觉得自己还有用，他居然开始有模有样地生活起来。
　　这日，他在家做了排骨汤，米饭，炒了西红柿鸡蛋。做好后，自然是端到楼上屋子的小客厅一起吃。
　　这几日，禁韩令闹得沸沸扬扬。男人怕女人不知道外面的事，自己充当女人的新闻报道员。
　　啥叫禁韩令？
　　就是禁止买卖韩国商品的命令。
　　为什么？
　　美国在韩国部署萨德导弹防御系统，专门针对中国，中国肯定不干，但是也没有办法，就只有颁布禁韩令了。今天我在路上，走在几个孩子之后，听见他们也在谈禁韩令，其中一个说：扣扣上国籍写韩国的，就会被关闭，游戏上也是同样，只要是韩国人就会遭排出。另一个说：是啊，我把扣扣名改成我是韩国人他爹，就送了我一颗金星。另外的附和说：我改成日死韩国人。我改成韩国人都是鸡巴。他们全都不过十来岁。关心国家是好的，如此方式关心国家，真是个笑话！好像靠讲脏话就可以打败韩国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