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丢掉那些内裤,把所有的内裤都找出来,洗,反复洗,洗好后,晒在伸缩架子上,十几条,一大片,像片地,她守着,想亲自抓住捣乱的鬼。
鬼没有抓住,倒招引大道上一个好奇的中年男人对着楼不断张望。这家人怎么能穿那么多内裤?有多少女人啊,真是奇怪。
她想吐那个男人一口。
教师的身份限制了她。
男人看了一眼她的三角眼,急急走了。
晚上,吃完饭,明诚把孩子叫住。廖容回避上楼去。
你们怎么能老和她作对?
没有啊。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眼睛瞪没?
她没有瞪我们,怎知道我们瞪她?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女孩自言自语。
就是,就是,看她八字眉,刀锋眼,我吓的不得了,谁还敢瞪她?男孩附和。
她的眼睛那么美,明诚曾经赞美说她的眼光里有粉色的睡莲,有蓝色的鸢尾花,怎么在孩子嘴里,眼里就成了刀,成了剑,没有血缘关系,孩子和大人的融合真是难啊,或许需要很久很久。
他喝住孩子,胡说些什么?她毕竟是你们的妈妈。
不是,……是你的妈。后一句虽然非常小声低微,明诚还是听见了女儿的低语。
他僵直在那。
不欢而散。
孩子们第二天开始读住校,一个月回来一次。
孩子回来时,她低微地帮他们找拖鞋,就差替他们穿。
正巧那天明诚出去谈生意去了。她想自己化解。
然后又跑去倒水。
怎么觉自己像个女佣。廖容想。
两个孩子似乎没有看见她,径直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吃廖容刚洗好的枇杷。
这是谁买的枇杷啊?这么难吃,不知道是舌头长歪了还是舌头太厚了。女孩刚吃一口就叫道。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都是你爸给惯的。廖容好声劝道。
与你有何关系?妈的。女孩厉声骂道。
什么,再说一遍?
就说,妈的,妈卖屁的。
你,……廖容简直不敢相信。
你妈卖屁,你也卖屁,我随便问下,多少钱一斤的屁啊?贱货。女孩嬉笑着。仿佛早就想好了打倒她的台词。
这需要你自己去问你的父亲,他是多少钱买的。廖容镇静地回答。
……无比的静。
这些语言说给谁听,谁会相信,魔鬼,心里进了魔鬼。这房子不能住人了……她在心里喊道。
廖容没有把这次口角告诉明诚。
只是默默地从九洲汉唐拿了干果。放在别墅二楼的大橱窗下,没事的时候就痴痴地看那些核桃,松子,仿佛着陈飞就是其中一个核桃,一粒松子,核桃是他的脑袋,松子是他的嘴巴。它们看着她,眼神迷离,就像还在15岁,还在爬山岗,还在跑树林,还在淌稻田,只为着相见相见。人生这样急着,追着,跑着,拼了所有智慧和心机去追求的东西,到最后却发现不是自己寻求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那天是周三。
明诚还没有回家。
正这时,她听到敲门声,一开门,是陈飞。
你,你……廖容后退着,惊奇地问。
没想到吧,我提前两年出狱了……不要怕,我只是来看看你。陈飞淡淡地说。
陈飞的眼睛四处飞。
想不到你现在这么阔。还好吗?
好,好……你快走吧,一会他回来看见不好,留个电话和地址,合适的时候我来看你。
说着,一边把陈飞往外拉。
陈飞一边走走退退,一边无限留念着房子的角角落落,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粘液联系他和房子。
那天明诚一进门,廖容和他谈起孩子的古怪。
我一回来,你们就是互相告状,我到底是这个家的律师,还是法官?你能不能少提孩子,让他们按自己的方式成长吧。能不能不和他们计较,他们毕竟是孩子?声音到后面越来越高。
爱的潮水退去时,显露出狰狞的岩石,峭壁,卵石,稀泥,腥臭,潮湿,廖容噎在那没有说话,有些话想说也说不出口。
明诚一边放衣服一边等待廖容的声音,可是四周一片沉寂,似乎只有他一人,他这才觉得自己也许说的语气太重了,于是走到她身边,把她揽在怀里,下巴压住她的头,低低地说:亲爱的,对不起。我太累了。
矫正过枉,反而更加彰显。
廖容心里冒出一股酸,这酸一下子就酸遍了全身。
那天夜里,两个人淡淡的。
廖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陈飞打电话。想得到一点点安慰吧。
刚打出去,她就后悔了。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一个僻静的茶馆见面了。
桌子一头是幽暗晕黄的清油灯,灯花如豆,隐约可见两壁上供奉的半身佛像,是如来,是观音,还是大佛,不是太分明。主人大概是个虔诚的佛教徒。
房间里有一长条桌,桌子两侧有两条宽板凳,刚好可以落座,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
两个人对面坐着,如在世外的洞中。
“你们三个中,你其实是最聪明的。”
“都过去很久了,还提它做啥。”
“这么多年,我每天想的都是你,要不是你影子的鼓励,我或许就死在里面了。”
“不要那样说……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幸福……你知道,我们是组合的家庭,就像组合的家具,表面上是完整的,实际上其间有许多隐秘的隔断,心各有方向,稍微一动,就散了……”廖容一说,眼睛就湿津津的。
“实在不好,就和我回山里去,散散心,有手,总不至于饿死。”
“不,回不去了……”
陈飞绕过桌子想抱她,她乱舞着双手掀开他,可是下面却抵不住陈旧遥远的记忆,有一种半推半就的迎合,她有点恨自己。
在幽暗,眼睛里只觉全是佛,满墙满壁,围着屋子,围着灯,围着他们两个旋转,佛似乎在说话,越说越快,简直是诅咒,似乎在笑,在夸张地咧嘴,在做丑相,她猛地推开他,抓起包,冲到屋子的布帘前。
陈飞看她,眼睛里全是陌生,散发出玻璃渣子,剪刀般凌厉的光,那光比桌子上的油灯还亮。
“我不想高攀你……”陈飞断然地松开自己紧握的指头,似乎在一瞬间,所有的关节都断了。
“我只求你能鼓励下我,我……我要求的太多了……你忘记了当初的灌木,……”
“不要写诗了,生活不是诗,回到现实里吧。”她脖子一硬走了。
在陈飞心中的容儿,还是15岁,他自己静止了10年,以为别人和他一样。
廖容本身想从陈飞那里得到些许安慰,一见面,才发现,他比她更依赖安慰,有些贪婪。
她内心空落落地回到家,拿钥匙开了门,家里没有一个人,她四处打量着,走到楼梯,簌簌地抖动手中的钥匙,钥匙发出沉甸甸的银铃声,哗啦声,像雨水和沙石一样冲刷着她,冲刷着楼梯,那硬实的感觉,那冰凉的流淌,使她感到非常地充实,圆满,还需要什么呢?她问自己。
她告诫自己,忘记他。
大约半月后,陈飞没有来找她,她几乎忘记了他。
一天夜里,明诚出差在外,孩子也不在家,她睡到半夜,朦胧中有人抱住了她,在与她缠绵,她想,是向华,是桑校长,是周主任,是明诚,她想看看那张脸,可是那张脸一直晃着,不让她看见。她惊醒过来,发现身边真有一人,吓的惊叫起来。
对方说话了,是陈飞。
“你,你怎么进来的?……”她的声音有些变调,像惊慌的兔子在嘶叫,或是受惊的鸡在尖叫。
“我想你,这10多年了,我忍不了……”陈飞声音几乎是哭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