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一

　　下午两点，白花花的阳光照透了路两旁的梧桐。强光，炙热，使世界在一瞬间永恒，不变，这永恒即或是死亡的空白，又或是永远的不死。

　　钱洪开着一辆银色的别克，在阳光隧道里穿梭，疑惑自己怎么会突然间想到永恒和死亡界线的问题，于是打住了思维，只见满眼阳光在树叶里闪烁，如同无数的紫薇花影，哗哗地碎成一大片，一大片。汽车里开着空调，赏着午后永恒无限的阳光，钱洪心里亮堂成溪。

　　钱洪是小县城政府民政办的，平时很少出去，突然得到一周到市上的急救培训，心里那个乐，只觉有无数水色翅膀的蜻蜓在心溪上飞跃，唱歌。

　　下午五点，钱洪到目的地报到。

　　从一个长长的巷道进去，便是苍翠的原始山林，山林里隐约几座粉白浅蓝的矮房子，像草堆里散弃的碎瓷片，车沿蜿蜒的水泥小路在山林里几弯几折才到了培训的地方，路旁，花圃里，到处都是巨大的榕树，一个个童话里的树妖一般，加上树冠巨大，遮天蔽日，整个山湾里有一种浓郁的地下室的神秘气氛。

　　培训是在乐山应急管理学校，是乐山政府主办的临时机构，三围建筑，中间是不大的操场，操场外是花圃。不高的梯岸下是一排长方形的建筑，大概是学生宿舍。房子的窗户很多，飘着旗帜似地学生服装。学生已经放学了，在房子里大声说笑。

　　他没有料到一个偶然，把他放飞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学校里。背着铺盖卷，到学校的寝室寻找属于自己的床铺，到处都是白色蚊罩，如同隔离的网，地上到处是乱草，纸屑，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床铺；一群学生喧哗着涌出教室，流向楼梯；走很远的一段路，在偏远的小饭馆要一份炒猪肝，一份米饭；辅导老师吹他缴费；毕业证被扣押，每年都穿过长长的教室廊道去补考，每年都在教务处，被告之，明年来考，明年来取，一直这样四五年,总是拿不到毕业证。他今年40岁，已经工作15年了，但是像这样的大学生活梦一直还在晚上鲜活地继续，奔跑。

　　报到处的老师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额头程亮反光，脸圆润，微笑着，有点学院派讲师的味道了。他想起读大学时的辅导老师了，是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一脸的阳光灿烂，名字叫甄纯净，可是在钱洪看来，根本不纯净，因为一次他吹学生缴费时，说到，你们几位，……困难户……怎么回事？学生们愣着重复困难户这个词，他为自己仓惶间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词语感到不可思议，于是马上以沉默纠正。钱洪却一下子看到了那眼镜背后隐藏的是对钱的反光，于是他开始怀疑他的纯净了。看着面前的老师，他突然有些怯，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甄纯净面前。

　　报到完毕，钱洪便出了门，准备像学生一样放飞。

　　出了巷道，沿着小叶榕的街道散漫的走，沿街是琳琅的店铺，五金铺，水管铺，灯铺，瓷砖铺，瓷盆铺，打字复印铺，美工铺艺术岩……美工铺的店门口簇立着大理石做的一尊美国女神雕塑，一个在盘子里斜睡着玩荷叶的裸体胖婴儿，欧洲圣母像里那种婴儿。杂乱的店铺正面墙上是一幅巨型的彩印牡丹，亮丽逼真，如同真物。店里面到处都是纸堆，打印塑料纸，无数散乱的大小模塑大理石。钱洪有些奇异，居然有这样的打印。再往前走不到一百米，就是吃饭的店铺，百货店。

　　钱洪随便炒了两个菜，要了饭就轻松地享受起来，他脑子里还在回想那个美工铺。

　　钱洪是个农民的孩子，大学毕业以后顺利地考上了公务员，进了政府明政办。找了个建设银行的老婆。也可算是嫁入了豪门。他一年的所有收入不过五万，而她老婆一年的奖金就有15万左右。按理说，没有不幸福的理由。事实却是相反，钱洪觉自己很不幸福。钱多腰板硬，他老婆总在语言气势上嘲讽鄙视他，把他男子汉的尊严打倒在地，像条水泥地上卷曲的蚯蚓。

　　一个人没有尊严，总是被辱骂打击，那有幸福可言？

　　每次面对狰狞的火气和欺凌，他总是低头不语。老婆却因此更看不起他，更欺负他。他的心时常是黯淡的。

　　人最害怕的是看见自己的悲哀。在他老婆的生硬，冷漠，坚壁下，他时常看见自己像条狗一样蜷缩在墙角下簌簌抖着，眼神凄凉。

　　今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自我，回到了学生，已经不再寒酸，寒酸是远去背景的记忆，现在在享受美好的生活。

　　心情一好，店铺变得亲切，饭菜也香。

　　吃完饭，回到培训处的宾馆，还兴奋着，几乎无法入睡。

　　晚上七点，他来到正上晚自习的教室，坐在最后，听老师上课，一个教授模样的老教师正讲黄公望，他没有出名之前，自己临摹画，买卖画，收藏画，很有眼光，曾经把准备在北京买房子的三百大洋钱购了一幅富春山居图，后来捐献给国家博物馆，现在价值已经过亿。真是非常人必有非常人的眼光和智慧，胆识。

　　钱洪思考着，仿佛着自己真回到了15年前，还坐在教室里听教授们讲课。那艰辛而幸福的生活。

　　两节课完了，他随着学生走出。一出教室，学生们便一男一女散开了，留下钱洪一个簇立在黑暗里。

　　那些散开的一对对迅速消失在树林，房门里，巷道里，一股意气风发的青春情感在胸脯里氤氲。

　　他一个人绕着操场转圈子，看着树林的教学楼和宿舍。一框框窗户里白光一团又一团，就像孕育嫩蜂的蜂房，是的，还在孕育爱情。此刻，他像落单的孤雁，渴望一种接受。

　　他开始给他市里的好朋友丹子打电话，说自己今天看到的阳光，美工铺，还有好吃的饭菜，还有山林里奇异的培训学校，久违的学院生活，还有教授讲的那个远见卓越的画家。

　　丹子只是听着，只是偶尔哦哦两声算是回答。丹子了解他所有的悲哀，因为同情，便成了朋友。这是丹子的全部感情。但是钱洪不这样看，他认为丹子就是他的知己，红颜，偶像，是他的一段触摸不到的精神爱情。他在心里藏着这雾里捉迷藏般神秘的情怀。

　　说完，他还在激动，似乎感觉到丹子还在专注地听，专注地等待，头还在认可似地轻点。他没有再说话，丹子问，还有吗？

　　没有了，那我就挂了。

　　别，别，等等……我想听听你的呼吸。

　　丹子知道他又要说那些缠绵的不着天地的话，赶紧挂了。

　　刚挂了，手机一声汽笛轻响，打开一看，是钱洪的短信：我真想和你一起漫步校园，……我想，和你……

　　丹子不喜欢看见他迷醉感情，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和他讲，只假装不见，删除后就关了机。

　　钱洪还在院坝里转，对方没有回短信，他以为对方一定也在想象他的描述，想念他，他便喝醉了般神驰。

　　他想，明天晚上一定去陪丹子。

　　二）星期二

　　第二天，讲的是有关游行示威的规定和法律。如果发生大规模的游行，我们的人员就分散在队伍里，假装成游行人员，取得信任，然后主动举横幅和标语，乘人不备，把过激横幅和标语转移破坏。

　　全是共产党干革命时的那一套，转化，叛变，间谍。无疑是一场思想的洗礼。

　　钱洪接受的是规矩的教育，规矩做人，规矩行事，什么都是所谓对的规矩的世界里的一切，现在听到讲这些，只觉是一种讽刺，真想在这讽刺的世界里，做出点不对来。

　　严格的上课，下课，吃午饭，下午也是同样。好久没有这样闷坐一天半天让人灌耳，到晚上只觉累。

　　一吃过晚饭，直奔丹子家去。

　　丹子老公在外地经商，自己带着孩子在乐山居住。

　　丹子开的门，他一眼看见丹子10岁的儿子蹲在地上玩丛林坦克，钱洪顿时有些失望，昨夜蓄涨的绵绵情意还如春天的雨霾浸淫在山谷，丹子就是他漫不过去的山谷。漫不过去，并不会由此放弃，在他脑子里一直在幻想自己如雨雾那般缠绕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