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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弃

作者:李晓春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10-29   阅读:

  
  翌年农历正月初八的大清早,开始落春雪,雪很大,就像从天上往地下倒着银粉。阿福和大贵吃过早饭就出门了。苦枣送爷俩到门口,她痴痴地望着阿福和大贵消失在风雪中。大雪很快覆盖住两行浅浅的脚印。
  苦枣的心里顿时空了。
  12
  春天很快就来了。
  苦枣腹中的胎儿在春风的吹拂下也渐渐大起来。
  那个春天苦枣最开心。天色晴朗阳光明亮的日子,苦枣就坐在温暖的阳光下,手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痴痴地望着远方。“失去”小贵带给她的伤痛渐渐随着腹中胎儿的蠕动而消淡。现在,她已经很少会想到小贵,想到上海,她用大多数的时间来想象着阿福回来时乍见到她们母子时且惊且喜的憨模样,为此,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五月的一个雷雨天,苦枣在半夜被一个恶梦惊醒——苦枣梦到阿福浑身是血站在床前。阿福,你怎么了?你怎么满身都是血?苦枣问他,阿福不应。苦枣从床上起来,去拉阿福,阿福扭头就走。
  苦枣从梦中醒来后,胸口“怦怦”乱跳。她再没有睡着,裹着薄棉被子,楞楞地坐到天亮。开刚放亮,苦枣就爬上了村后山上的小庙,虔诚地跪拜在佛祖前,祈求神力无边的佛祖保佑阿福和大贵平平安安。
  佛祖没有保佑阿福。
  半个月后,大贵回来了。
  阿福也回来了。阿福是睡在一个小盒子里,大贵端回来的。
  阿福和大贵这次出去,刚到江西就被公安抓了。
  向来运气不错的阿福这次倒了霉运。他们被抓后,直接送到江西一个水利工地进行强制劳动。在工地上,他们干的活是砸石块——每天用铁榔头把山上放炮炸裂滚落下来的大石块砸成碎石子,然后再一车一车送到工地上。
  砸石子是脏活累活,砸上一天,双手的虎口、皮肤就会震得皮开肉绽。
  一个雨后的早晨。工地上流着潺潺的雨水,清清亮亮的。大贵和阿福各自找了个地方“叮当叮当”地敲砸起来。
  昨晚一夜的风雨把整座山都浸泡透了。雨水从放炮炸裂开来的石缝中渗透进去,把整片山体蚀空了。危险是在不知不觉中降临——阿福先是感到一阵地动山摇,随后他就听到了一阵沉闷的声响,阿福抬起头,看到整座山都向自己倒下来。
  大贵,快跑。山倒了!阿福向大贵大声喊道。
  大贵显然被这突然其来的灾难吓蒙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阿福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推了大贵一把。大贵滚开了,阿福却被一块从山上飞滚下来的石头击中脑袋┅┅
  
  苦枣问阿福遭难的日子,心里一悚——那天刚好是苦枣梦见阿福的日子。难道是阿福的魂魄放不下自己千里迢迢赶回来和自己告别吗?念此,苦枣不由悲从中来。
  阿福埋葬在村前的山上。
  大贵做为孝子送的终。
  一个雨后的黄昏,苦枣去山上看阿福,不慎摔了一跤。
  苦枣小产了。
  阿福的血脉没了。
  苦枣仰天哀叹——这就是命,命中注定阿福无后!伤痛欲绝的苦枣也从那一刻起心中打定了主意,自己死后,一定要和阿福葬一块,偿还这辈子欠阿福的。
  13
  阿福死了,苦枣的苦日子并没有苦到头。
  苦枣在土改时成分是中农。中农是贫下中农团结的对象,和当时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右”沾不上边。但阴错阳差苦枣却成了红旗大队(胡店村此时已更名为红旗大队)唯一的专政对象——理由是苦枣和当过国民党兵的阿福住在一起睡过,她是国民党反动派穿过的“破鞋”,尽管,作为国民党反动派的阿福已经死了。
  红旗大队把苦枣定为国民党反动派的破鞋,当时是为了应付上头分派下来的指标。解放初期地主胡二被政府镇压后,红旗大队已经找不出象样的坏人,阿福不死,勉强算一个,阿福死了,就只能把和阿福有关系的苦枣“拉郎配了。”大队革委会当初把苦枣定为国民党破鞋时,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认为只是上报走走过场的事,当大家认识到性质严重时,苦枣的厄运也无法挽回了。
  一天,大热。大队革委会接到公社革委会的通知,要大队派武装民兵押解国民党破鞋苦枣到公社中小学操场参加批斗大会。
  一路上,苦枣还和“押解”她的民兵们有说有笑。然而一到操场,苦枣楞了。苦枣的脸“忽”地白了——操场上搭着一个高大的台。台下站着一排荷枪实弹的民兵。台的左下角,绻缩着十来个人,他(她)们头戴着报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右派、地主、反革命”等字样,那些罪名上面都打着一个粗大腥红的“叉”——那个叉代表耻辱、代表丑陋,在苦枣的眼里,那个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地把苦枣烙痛了。
  苦枣害怕了。苦枣想逃离。但苦枣很快就明白无路可逃。苦枣一进入操场就被武装民兵管制起来。苦枣被几个魁梧彪悍的大汉推搡到台左下角那一堆坏人中间,他们先用绳子把苦枣五花大绑,捆成一个粽子,接着就给苦枣戴上一顶写着“国民党破鞋”,上面打着红叉的纸糊高帽子。在刚捆绑时,苦枣也申辩,挣扎,抗拒。见苦枣不服从管制,一个彪汉上来就扇了苦枣两个大耳光,苦枣被打得两眼直冒金星,她很快就清醒了——此刻,任何的反抗都是徒劳,明智的选择只有逆来顺受,否则,将会吃到更多的苦头。
  疯狂。疯狂。全操场的人都像打了鸡血,群情激愤情绪高涨。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高台的左下角,如果不是有荷枪的民兵守着,苦枣这批专政对象恐怕早已被愤怒疯狂的人群碾成齑粉。
  苦枣被捆绑后,一直低垂着头,她感到耻辱,感到灵魂被无情地羞辱。
  批斗大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苦枣不知道。苦枣感到自己虚弱无力,神志迷糊。
  戴高帽的人被押上台了,一排高帽子在台中一字排在。苦枣的头被身后的大汉摁得很低,苦枣觉得腰一阵阵裂开似地痛,她感到自己的腰快要被他们拗断了。
  批斗会很漫长,不时有人上台来控诉,他们唾沫横飞,情绪失控,好象站在台上的这些“坏分子”和自己都有杀父的深仇大恨。
  这时,一个穿着草绿色军装的女学生上台发言。发完言后,她径直走到苦枣面前,抓住苦枣的长发,把苦枣面朝台下狂热的人群。女学生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破草鞋挂在苦枣的胸前。然后,她朝苦枣苍白的脸啐了一口唾沫。在台下海浪般的呼啸声中,她振臂高呼,“打倒国民党破鞋!打倒一切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牛鬼蛇神!苦枣想,她都还是个孩子呀,我也不认识她,她应该生活在幸福的新社会,她的心中哪来如此强烈的仇恨呢?
  批斗会结束后,苦枣和这些专政对象并没有押解回各自的大队,而是集中到一块又被押上了一辆油漆斑驳的“东风牌”大卡车。大卡车颠簸着开到一个叫“东方红水库”的工地上。苦枣将在这里强制劳动四个月。
  开批斗会的当天晚上,苦枣躺在工地极为简陋的工棚里,无法入睡。白天所受的羞耻潮水一般涌来。但苦枣并不因成为阿福的女人而后悔。她只是不明白,阿福当过国民党的兵,那是过去,那是历史,再说,她和阿福睡觉碍谁的事了?她和阿福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从不会背后去算计别人,而且阿福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和自己过不去呢?半夜,天上刮起了大风,黑暗中,暴雨如注,天火在闪跳,炸雷象是直接从天空中扔到地上来,把大地炸得颤抖。苦枣走出工棚,黑暗很快就把她淹没了,狂风像是无数双手,把她推搡得东倒西歪,好多次,她都感到自己就要被狂风吹起,树叶一样吹得不知去向。暴雨劈头盖脸浇来,冲洗着她的身体。苦枣仰起头,任雨水冲打自己的脸。想起白天批斗的情景,想起那个年青的女学生,想起那口啐在脸上的唾沫,苦枣的脸在火辣辣地痛。
  苦枣的心在痛。
  翌日,苦枣等十多个“牛鬼蛇神”被押解到工地上。分派给他们干的活是往大坝上运土。二人一组,男的用独轮车推,女得用筐抬。和苦枣分到一组的是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地主的狗崽子,华村人,叫胡秀兰,父亲在解放初就被政府枪毙了。她的母亲一年前不堪受辱吊脖子自杀了。父债子还。父死母亡后,胡秀兰自然便继承了父母的地主的衣钵。抬土的活相当的累人。苦枣还行,胡秀兰就不成了。一天下来,累得骨头散了架不说,胡秀兰的肩膀全部磨出了血泡,第二天,血泡全部磨烂了。第三天,胡秀兰就抬不动了,出工前,她泪汪汪地对苦枣说,“苦姨,我受不了了,我不想活了。”苦枣流着泪劝她,“姑娘,千万不要干傻事,好死不如赖活,迈过这个坎,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审核编辑:衣零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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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衣零:
苦枣的一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虽然渗透着淡淡的甜味,却是苦涩地活了90年。她爱过,恨过,原谅过,期待过,幸福过,挣扎过,寻找过,也遗忘过,然而她等了一辈子,终究没有等来幸福的归宿。也许,是她的命太硬了,所以才流失了自己所有的幸福,当她懂得珍惜身边的人时,那个默默陪伴着他的阿福却偏偏死去了。我在苦枣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坚强、隐忍和伟大的一生,她苦,可是苦的有滋味。作者文笔老练,叙述流畅,用冷峻平淡的描写把苦枣的一生娓娓道来,是一篇非常成功的小说!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在时代的脉动下,人的命运走向似乎注定,个人的追求在这些历史背景下,毫无悬念地打上悲剧的烙印,读之心生感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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