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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弃

作者:李晓春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10-29   阅读:

  
  小贵在离校门口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到苦枣和大贵,倏地楞住了。
  小贵看了德富一眼,然后,低低地叫了声“姑姑。”
  “小贵,你叫妈什么?”苦枣以为听错了。
  “姑姑。”小贵又轻声地叫了一声。
  苦枣顿时感到天晕地转,差点摔倒,她踉跄几步上前抱住小贵,哭喊着“儿子,你怎么了?我是你姆妈呀。”
  小贵木然站着——儿子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活泼爱撒娇的儿子了。苦枣紧紧地搂抱着小贵,苦枣感到小贵在微微颤抖,感到小贵在害怕。苦枣不明白——小贵心里在害怕什么呢?
  在苦枣的怀抱里,小贵的眼眶也湿了——姆妈,他从心里喊道。他也很想大声地喊,可他不敢喊。刚到上海的时候,他抗争过,却被“残酷镇压”了——那天,小贵怯怯地跟着德福走进家门,小贵进去时看到清雅坐在藤椅上。小贵上前叫了声,“舅妈。”清雅“忽”地站起来,阴沉着脸。德福对小贵说,“以后不要叫舅妈,要叫妈妈。”“舅妈。”小贵又低声地叫了下。“啪啪”。小贵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上就挨上两巴掌。小贵惊愕,望着凶神恶煞似的舅妈,小贵不明白舅妈为什么要打自己,难道自己叫舅妈叫错了,可她真的不是自己的姆妈。小贵委屈地“哇”地大哭起来。“不准哭!从今天起,你叫胡学文,我就是你妈,叫妈妈!”清雅威吓地向小贵扬起手。小贵不敢再哭,但他也不肯叫妈妈。清雅火了,拧着小贵的耳朵把他关进黑古隆冬狭窄逼仄的储藏室。“小赤佬,你不叫,不叫就别想出来。”那真是一段恐怖的日子,在黑暗中,他哭得声嘶力竭,他在心里喊姆妈来救他,但姆妈在哪呢?小贵绝望了。最后,孤独无助的小贵屈服了,小贵成了上海的胡学文!
  “妈!”沉浸在悲伤中的苦枣突然听到小贵在叫自己。一阵欢喜朝雾般涌上来。她更紧地抱住小贵,然而苦枣的搂抱被小贵近乎粗鲁地推开。苦枣看到小贵慌恐地望向前方。苦枣转过身,看到清雅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铁青,眼光如刀。
  “胡——学——文!”清雅的声音冰一样寒冷。“你给我滚过来。”
  小贵乖乖走过去。
  “嫂子。”苦枣叫道。
  清雅白了苦枣一眼,不应。她绷着脸对小贵说,“回家!”清雅把那个家说的很重,铁钉一样钉在地上。说完,就不再理会任何人,顾自走了。小贵温驯如绵羊,跟着走了。
  “小贵!”苦枣向小贵的背影喊——喊声一如秋风中的落叶,被无情吹落在地。
  “小贵!”苦枣踉跄地跟着走了几步,瘫软在地┅┅
  苦枣醒来时,已经在旅馆了。她看到阿福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阿福,小贵,他┅┅”
  “枣,别说了,”
  “阿福,我要回家!”
  阿福抱住苦枣,在她耳边轻声地却很坚决地说,“我们回家!”
  从那天起,小贵就成了苦枣胸口永远的痛。
  10
  苦枣扳着手指算了下,还差10天就是自己90岁的生日了。
  苦枣感到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以前她还能在村里小走几步,这几天她越来越懒得走动,她走不动了——眼睛不行看不远了,耀眼的夕阳,她连轮廓都分不清,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的红光。今早,起床后,苦枣就想去门前的山里走走。山里睡着两个和她有过关系的男人,她一度为这两个男人纠结过,她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必须要有个交待,她可不想日后去了山里,两个男人再为自己打得你死我活。不过,今天苦枣不是要去见德福,她只想去看看阿福,和他说说话。她从床沿摸着拐棍,颤危危地向外走,拉开门,寒风猛地推了她一把,差点把她推倒。外面是个阴寒天,不见日头,其实她看不到天上有没有日头,她是从风的温度和灰蒙的天光中推测出来的。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像是走在淤泥地里耗着她的力气。望着灰蒙的远方,她沮丧——自己走不到山里了。走不到山里,苦枣就心生愧意——她觉得自己这一生欠阿福太多,有太多对不起阿福的地方。
  
  苦枣从上海回来后,胡德福也回来过一趟。
  那天,胡德福走进家门的时候,刚好看到阿福和苦枣在屋里。当时,胡德福没有在意,以为阿福在串门(上次在上海,他没碰到过阿福,胡德福不知道阿福已经和苦枣睡在一起),他还笑着递给阿福一支“雄狮”香烟。
  看到胡德福,苦枣有点意外。
  阿福和胡德福打个招呼就走了。
  “你怎么回来了?小贵呢?”苦枣问
  “他没回来。”
  “那你回来干吗?”苦枣白了德福一眼。
  德福没回答。他掏出一张二寸照片递给苦枣。
  照片是黑白照片。照片中,小贵甜甜地笑着。
  苦枣如获至宝,紧紧地把照片攥在手中。
  吃晚饭时,大贵回来了。阿福也来了。胡德福很快就发现事情有些蹊跷——阿福不仅和他们一起吃饭,吃过晚饭也压根就没有走的意思。
  胡德福的脸挂下来了,问苦枣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苦枣诘问。
  “阿福!”
  “阿福怎么了?”
  “他不回家干吗?”
  “这是他家!”
  胡德福脸“唰”地白了。
  这时,刚好阿福走上前来。胡德福眼里冒着火。
  “你个臭国民党反动派!滚出去!”胡德福歇斯底里叱骂。
  阿福石头般杵在胡德福面前,巍然不动。
  胡德福操起擀面杖冲向阿福。苦枣伸开双臂隔在两个男人中间。“胡德福你要干什么?”苦枣青着脸斥喝。胡德福恼羞成怒甩手打了苦枣一个耳光,就在他扬手欲再次动手时,他觉得脖子一紧,整个人就悬空飞了起来被扔到院里┅┅
  此后,胡德福一生不再回来。
  
  1962年,是三年自然灾害中最难熬的末年。
  经过五十年代末一番虚空的折腾后,国家的经济颇像一头生病的大象,奄奄一息,到了六十年代初,尤其是和那个所谓的“老大哥”交恶后,国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偿还“老大哥”的债务。殃及池鱼。国家一穷二白,遭殃受穷的自然是平头老百姓。
  大贵20岁了。饥饿像把锐利的手术刀,剃削掉大贵身上所有的血肉成份。大贵瘦骨伶仃,像一根一拗就断的瘦柳枝,看上去像是个发育不良十五六岁的病弱少年。
  饥饿把整个世界逼得疯狂。
  家里的坛坛罐罐空空荡荡。人们就走向大地,像耗子一样在田野里游荡,希望广袤的田野能给自己的胃意外惊喜。然而,土地同样贫瘠,无法满足大家的需求,因此,村里村外时不时有一些为野地里几棵野菜而闹出人命的荒唐传闻。村里的二狗子和石蛋本来是一对打铁不离火星子的好玩伴,却因争夺一个野果子而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引发两个家庭的大斗殴,造成了多人伤亡悲剧。
  大饥饿一直延续到次年的夏收后才有所缓解。
  当时,国家不允许人们外出挣钱,农村里大搞“打击投机倒把,割资本主义尾巴”活动。一个人外出必须要持有大队或者公社开的证明。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尽管管制极严,但还是有不少人偷偷地跑到外地去打工,政府把这些人定为“盲流”,和后来的“地富反坏右”归为同一类。“盲流”被专政机关抓到轻则遣返回乡,重则会被关进监牢强制进行劳动改造。
  阿福也是盲流,而且是资深的老盲流。他跑江西、安徽,尽管多次被抓遣送回来,但待不多久,他又会再次外出。大贵满23岁那年,也跟着阿福北上,成了盲流。
  盲流的生活,四处飘荡,居无定所。
  苦枣常常几个月甚至半年都得不到他们的音讯。没有亲人在身边,苦枣想阿福和大贵,也想小贵,而且苦枣更加担心小贵——小贵今年22岁了,大后生了。这么多年不见不知小贵怎样了?说不定娶妻生子了?苦枣一开始想小贵,心中一个念头就像一只小兽住了下来,怎么撵也撵不走。当然,苦枣也想起了上次去上海发生的不开心的事。人呐总是这样,伤口结了疤就会忘了痛。苦枣有点自欺欺人——现在小贵长大了,男子汉了,该有自己的主张了?说不定他也在想我这个亲姆妈了,毕竟血浓于水呀。苦枣又想——退一步讲,如果小贵还和以前一样还是不肯认自己,那去看看也总是好的。
  审核编辑:衣零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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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衣零:
苦枣的一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虽然渗透着淡淡的甜味,却是苦涩地活了90年。她爱过,恨过,原谅过,期待过,幸福过,挣扎过,寻找过,也遗忘过,然而她等了一辈子,终究没有等来幸福的归宿。也许,是她的命太硬了,所以才流失了自己所有的幸福,当她懂得珍惜身边的人时,那个默默陪伴着他的阿福却偏偏死去了。我在苦枣身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坚强、隐忍和伟大的一生,她苦,可是苦的有滋味。作者文笔老练,叙述流畅,用冷峻平淡的描写把苦枣的一生娓娓道来,是一篇非常成功的小说!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在时代的脉动下,人的命运走向似乎注定,个人的追求在这些历史背景下,毫无悬念地打上悲剧的烙印,读之心生感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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