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秀一家照样忙着。以后秀不再想文成了，也没去那夜的唢呐。这几天绵绵的雨水中清凉的风竟给小镇提前送来了秋冬天气，看得见枯黄的叶子在纷纷落地。蒙蒙的雨水湿透了小镇，一天有辆中巴在清江桥头停了下来，从车中出来一男一女，还带着个孩子。人们认识那男的，他就是文成。他自言自语的说：“这雨水下不完？”和女人孩子上了小路，一边说着话，认识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无论人们用怎样的眼光去看文成背后的女人，她总带着笑，除了偶尔搭讪男人的话语开口外，总不说一句话，时而会咳嗽几声，脸色显得苍白。
　　夜幕降临时，院子里凉地很，稀泥糊涂一地。秀坐在堂屋听院子里的雨声，忙了一整天的细雨，这时候在开始歇息了，风呼一阵子吹来，吹裂了枯枝。那枝子落到地上，就像谁人在院子跑来抓住了什么。
　　屋子里比外面暖地多，秀坐会儿站起来，撮撮手，打开窗户，看见有人从院门口走过来要进屋，母亲已经把门开了，并叫了声文元。文元说：“我来看看，嫂子在家吗？”进门时见秀笑着走过来。秀笑着要他坐。
　　文元道：“天快黑了，我得马上回去，我来是要告诉你，哥今天回来了。”秀挪动椅子的手一颤，看了一眼文元，神情不安地坐下来。文元又说：“哥叫你明天去见家里见见面！”秀点了头。天明哼了一声，一旁的母亲似乎也不大高兴。文元说：“只是他一时走不开身。”秀坐在一边，他们的话自己一句也没听见。文元支吾了半刻看一眼秀，才说：“那，我就回去了！”秀站起来开了门，文元到门外，秀说：“你回去告诉文成，我会来的！”
　　风大了。秀坐在母亲身边，不管天明还在骂些什么，对母亲说：“明天还是要去的！”母亲笑道：“到底你们还是明门夫妻！”天明原本就憎恨文成的人品，一听这话，在一边忖度了半晌口里念着夫妻两个字，回房了，又听萌萌和阳朋在院子里唱：“天上一个神仙，地上一个人仙，你要哪一个？”“我要人仙！”“嘿嘿！”
　　夜里，秀看着漆黑的房子，仿佛都能看到空气的影子，照样是如此的冷，秀把被子拉紧，窗户又给风吹动了一次，却也是关紧了的，她没在意去看它，翻身侧望着靠里边的蚊帐——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只觉得窗外风更大了些，然而窗不再似先前那样的响动了，朦胧中她看见有个人在山顶笑着看自己，时时招手叫她过去，但她认不清那人是谁，只看见满山的树在他脚下招摇，和他的手一个样子。不知什么时候风在开始平静了，似乎是不爱再打搅人们的美梦。秀睁开眼，想着刚才的梦，已经夜半两点多，这么晚的夜里，还有人在吹唢呐吗，真有人，是曾经文成给她吹的曲子。那唢呐声在风的呼吸里飘荡，并不是很好听的那种音调。萌萌睡在自己身边，匀称的呼吸声伴着寂寥的夜。秋冬季节人们的房子窗户都关得很紧，这人定是在楼上的门外吧。秀看着窗口，如此冷的天还有人在外面，只为一支唢呐曲，她静静地听着，心头浮出一层忧伤。第一声鸡鸣天还没亮，但户外已见薄薄的光，似是积雪在跳跃。待到鸡叫二遍时，秀起床穿了衣服，两手无力，她感到从没如此沉重过。清早的家务最烦琐，她去生火后打扫了房子，然后准备好一天的家畜食料，却感觉脑子有些昏晕了，也许是昨天夜里想得太多，没睡好觉或者只顾听唢呐受了寒气。母亲的饭和往日一样熟得很早。秀许久都没出来，天明去叫她，秀却是想着去文成家的，天明说道：“先吃了饭吧，去这么早？”秀道：“你大男人别总说责怪别人的话！”母亲吸口气，也说：“先吃饭吧！”
　　秀笑着过来了，看了看外面的天，雪地上却是灰蒙蒙一片。
　　薄薄的雪铺在地面，连那高高的草垛子也有了白色的盖头，天空是很少见到云的，灰色透白的气息连接着远近的山。山头被雾气缭绕着，山脚却是清新如洗，再往下去，白雾又渐渐地多了，那是河流中升腾的水雾。农活松懈了许多，人们都坐在屋子里笑着说话。老人们在碳火边还觉得冷，干脆挪到灶口边烧起柴火来了，脸盆粗细的树都要烧好几天。火大了，便脱下鞋子让脚尽情地暖一次。孩子们活跃得多，蹦来蹦去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冷，只顾那清鼻泣流，玩着玩着忽听爷爷奶奶在灶边叫他们的名字，原来爷爷奶奶在火边闲着时找了些红薯洋芋烤了吃，火舌扑跳着。女人们做着手头的活，打毛衣做布鞋，把脚蹬在小炉子边暖着。
　　秀去了文成家，那门虚掩着，她把门推开，文成他妈就笑着迎接过来：“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呢！”文成没有出来，坐在里屋动也没动，听见他妈在堂屋里叫了自己两声，便站起来，在门边磨蹭着不敢迈步，身后女人说：“人家来了，你去看看吧！”他看了那女人一眼，又站了半会，还是出去了。见了秀又不知道从何话说起，问了一句：“过得还好？”秀笑了笑，见一旁看着儿子的老人脸上没笑容，
　　便对文成说：“别站着了，过来坐！”文成走过来把秀身边的椅子移开，自己坐一边。他妈转身去了厨房，秀自己一时没话说，也等不到文成一句话来，于是起身去了厨房帮老人做事。文成坐那听见女人在里屋咳嗽了几声，心里一紧，忙起身进屋：“没事吧！”女人没理他，自从来了这里她没说过什么话，跟了这男人后人们就在骂他俩，现在她还跟了文成到家里来，她连门都不敢出了，咳嗽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文成知道不久后的事情将会是怎样的，所以他一直没把人们的话放在心中，只要看着这女人不总为闲言操心就行了。女人把毛衣放一边，看着电视，心里微微地抖着，有些慌。
　　文成坐了半晌，起身出去，站在厨房门边看秀的影子，他母亲时时看一眼秀，似乎是有话说，却始终没说出来，最后忽地叹口气。两人听见小孩子在叫“爸爸”，那声调还不连贯。文成他妈坐下来，也叫秀坐下，说：“文成这次回来，意思------”她却又不说了。
　　秀静地多，说：“不管怎么样，我都同意！”老人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没再说。锅里骨碌地响着，老人揭开盖子，一边叫家人收拾桌子好吃饭。秀坐在厨房里，待老人来拉她，她说：“我来时在家吃过了！”说着起身要回去，老人拉空的手背留下秀一颗滚烫的泪珠。出门的时候，秀没见着文成。
　　好冷，门外的世界！在风里，满片满片的稻田显现出的是冬日的枯黄，也有柔腻的泥土在一垛垛摞在大树边的稻梗脚下。偶尔三五只羊在荒地里啃着，天空里白云在它们头顶，倾听寂寥中的鸟鸣。回去的路上秀想擦干被泪水迷糊的眼睛，然而泪水滚出的就越多。她一脚踩虚摔进大沟，身边流水哗哗奔流着。
　　一天的时光在人们眼前悄无声息的遛走，留给人们那一望即白的雪地和默默无语的天。夜里天明去文成家。如果不是他去，所有的人都还不知道秀在今天出事了。天明慌忙忙地跑回家，将这事告诉他妈，他原本不想说，但又想这么大的事母亲总会知道。母亲听了他的话，就拍着腿大哭起来，一边往外跑。一时间，人们准备好了火把和旷野灯四处去找秀，文成家也带人出来了。夜里的风把火把吹得呜呜作响，天明叫他妈回去，母亲却不肯。母亲自己在雪地里叫着秀的名字，又摔了交，天明找了一段路，回头见母亲正倒下去，心头不勉有些恼火：“我叫您回去的！”然而母亲并没回话，哭声也止住了，他感到一阵恐慌与不安，慌忙跑过来：“妈，你怎么了，没事吧？”母亲在他怀里没作声，旁人背着她往家里走，又请了乡医。山里的火把要将积雪融化了，然而始终没找到秀，有人说是因为河水太大，一个女人家受了这样的打击怎么不往别处想，准是跳河了。这天夜里，秀始终没有被找到。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隐约只觉得她躲着的地方很暖很舒适，那晚上的唢呐又吹响了。
　　她想，那是谁呢？
　　8
　　村里爱吹唢呐会吹唢呐的人都不多，阳兴就是吹唢呐的能手，常常吹。就是秀要出嫁的那天晚上，他吹出了泪水。秀家的喜事，阳兴也不例外要去帮忙。晚上新娘让姐妹们簇拥着出来坐在一起陪着唱歌，姐妹们一边品尝桌上的甜点，一边给新娘唱，她们唱得欢快。新娘子头上的玉簪在灯光下也如此美丽。忽有小女孩子说：“要阳兴叔叔来，给我们格外吹一曲唢呐！”这时候阳兴正从前头经过，听见姐妹们在叫他的名字，心头一紧，便要逃开，却被姐妹们拉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