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发现，她除了叫我“哥哥”，几乎不说话。
　　但我说什么，她都能听得懂。我感觉是这样。
　　“月佛，与人结交亦是与更好的自我交朋友。”我说。
　　其时，她拿着画笔临摹爱德华蒙克的《呐喊》。
　　天空与水流的扭动曲线与桥的粗壮挺直的斜线形成鲜明的对比。七岁女孩的笔触似乎天生适合表现那粗犷、强烈的节奏。或者说，她内在的孤独与恐惧与这画中尖叫的人物有相近的情感频率，因此才能将这种扭曲的骇人的无望表现的如此淋漓尽致。
　　听我这么说，女孩微微一笑，那是事故的成熟的了然一切的微笑。
　　她说：“哥哥，你知道什么是圆人吗？”
　　我惊讶：“你指的是阿里斯托芬的圆人么？”
　　她很高兴，点头：“就是那个。”
　　我沉吟了片刻，凭着自己在古希腊哲学史课上的零星记忆搜肠刮肚：“从前每一种人都整个儿是圆的，背和两边圆成圈，成球形，有四只手，脚也有四只，在圆成圈的颈子上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属同一个脑袋，只不过方向刚好相反，总之所有别的器官也都是双的。这样子的人就是圆人。”
　　女孩点点头：“众神把人切成两半，每一半都急切地欲求自己的另一半，紧紧抱住不放，相互交缠，恨不得合到一起，由于不愿分离，饭也不吃、事也不做，结果就死掉了。要是这一半死了，另一半还活着，活着的一半就再寻另一半，然后拥缠在一起。”她说着，在空白的画纸上画了两个被劈开的人，“宙斯看不过去，想出另一个办法，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面——在此之前，人的生殖器都在后面，生殖不是靠交媾，而是象蝉一样把卵下到土里。把人的生殖器移到前面，人就可以交媾，通过男人进入女人。男的抱着女的，他们马上就会生育，传下后代。男人抱着男人，可以靠这种拥抱来平泄情欲，让自己舒服。所以，很久很久以前，人身上就种下了彼此间的情欲，要回复自己原本的自然，也就是让分开的两半合为一体，修复人的自然。”
　　七岁的女孩，和十七岁的少年，在午后的花园里探讨情欲的本真。我至今都难以描述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我记得我原本不过是想让她学会敞开心扉，与人交流。
　　“所以，哥哥，与更好的自己交朋友，需要借助原初的情欲吧。”她放下画笔，走到我身边，把头枕在我腿上。
　　我说不出话。
　　她从没有说这么多话，我如实把这一“进展”告知老师。无论她说的内容是什么，老师都很高兴。
　　而我呢，把柏拉图的《会饮》翻了好几遍，为了了解“更好的自我”，也为了了解那个心藏鬼魅的七岁女童。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一个人在“演讲”，她只是坐在小椅子上吃曲奇，但我知道她对我的“演讲”内容很感兴趣。
　　“爱若斯中对美的渴望可分为爱自己所属和爱自己所欲，虽然看上去相似，实则不同。阿里斯托芬说的那个圆人神话实则是一个谎言。德尔菲神谕所言的‘认识你自己’，指向对hybris的警惕，你知道hybris吗？”我得意忘形的同时也不忘记她毕竟只有七岁。
　　她摇头，总算乖巧懵懂的符合那精致稚气的外表。
　　“hybris意指妄自尊大。而阿里斯托芬讲述的神话恰恰遮蔽了这一点。人要认识自己的尊严和大限，而圆人攻击天庭的行为，正是出于对身而为人的大限的无视。Eros并不是无止境的自然的冲动，哦，你知道Eros吗？Eros意指情欲。当它突破了一定的界限，那便会变得极其危险。”
　　“什么样的危险呢？”她歪着头，不自觉啃着嫩如春笋的手指，蒙昧无辜的样子让我心生一种无名的罪恶感。
　　和七岁的小女孩谈爱欲，我真是疯了。
　　抓住她往嘴里塞的手，我正色道：“超界的Eros，只有死亡一途。”
　　她似懂非懂的睁大了眼睛，“死亡？”
　　“去琴房吧。”我不想与她纠缠那些过分晦涩的话题，但知道她从某种程度上倔强的令人讨厌，好在她喜欢听我弹琴。
　　06
　　她有一个不可救药的弟弟叫月岩。石头一样坚硬的孩子。
　　怎么说呢？那也是一个自闭症小孩，但是比月佛更顽固，透过他的眼睛，你看见的只有静燃的鬼火。
　　姐弟两怎么看都如出一辙，鲜红的唇，漆黑的瞳，苍白的脸，翘鼻子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孪生姐弟，这大概就是一个被切成两半的圆人。
　　两人在家里得到的待遇天差地别，女孩如公主一般被老师宠溺，男孩却静默无声的待在角落一个人发呆。
　　后来我才知道，也不是老师故意冷落那个孩子。男孩不仅仅是自闭，更比常人少了一般灵魂，说白了，就是个白痴。
　　这么一个白痴，差点把自己的姐姐弄死。那年他们十二岁。
　　不知道是谁给予他这样的灵感，他在女孩喜欢喝的番茄汁里面加了夹竹桃汁。
　　我赶到花园的时候，看见了女孩手脚痉挛，持续呕吐。
　　男孩坐在一旁，吃着曲奇，呆傻的看着天空。月光下，夹竹桃的花影是一团模糊，香气毫不含糊，浓浓烈烈地从花枝上袭了下来。叶影参差，花影迷离。
　　月佛捡回一条命后，老师把花园里所有的夹竹桃都铲了。
　　月岩被老师送到了崇山上的一个小寺庙。后来那座山上发掘了温泉，寺庙连带周围一大片地就被改建成了一个疗养院，收容的都是精神病患者。
　　疗养院的资助者是老师，老师去世后，由我继续资助。
　　那时的我绝不会料想到，时隔多年之后，关于夹竹桃的噩梦，会在崇山再次上演。
　　07
　　裴礼是老师的私生女，月佛同父异母的亲姐姐。在月佛的世界里，她是老师仇人的女儿，很有意思的设定。
　　我曾问裴礼对此有什么想法，她嫌恶的白了我一眼说：“我倒是想像仇人那样折磨她！”
　　虽然十四岁之前，月佛都没见过裴礼，裴礼却从月佛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关注她。她没有母亲，从小就被老师教导要爱护自己的小妹妹，老师那日积月累的单方面情感培养竟出人意料的成功。像是早有预谋，她在国外研读了许多年的精神病学科。在老师去世后，裴礼竭尽所能的照顾这个不怎么正常的小妹妹。
　　08
　　最近一段日子，裴礼频频给我打电话。
　　“求求你，找机会来看看她吧！”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几近绝望，“打再多针都没用，催眠也没用！”
　　“慕容闻丝怎么说？”我放下手上的公文，从抽屉里翻出月佛最近一阵子的照片：背景场所几乎都是月宅，她确实很久没有出门了。这种幽闭倾向通常预示着她的病情进入新一轮的恶化阶段。
　　裴礼那头瞬间是一片沙漠般干涸的沉默。
　　“怎么了？”我催促的问，“出什么事了？”
　　裴礼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在酝酿一场风暴，电话里头传来的声音也确实像狂风拍打音筒，沙沙作响。
　　“不能让他再给她催眠了。”她说，“他彻底被她迷惑了。”裴礼的语气绝不是在开玩笑。
　　我的语气有些干涩：“什么意思？”
　　“闻丝说他在她眼里已经【幽灵化】了，再没有资格唤醒她。”她停顿了大约两秒，似乎在思考如何有效的措辞，“换个说法，他和她发生了关系，对她完全失去了控制。”
　　我沉默了很久，才说：“让慕容闻丝离开吧。”
　　裴礼很干脆的说“好”，想必也有此打算。
　　我放下电话，才发现周围已经一片漆黑，暮色下的高级检察官办公室，像坟墓一样冰冷荒凉。
　　我不明白月佛精神世界里的【幽灵化】有什么具体的涵义，但慕容闻丝确实失去了价值。
　　发觉月佛已经重度人格分裂后，裴礼亲自跑了趟欧洲，后来又去美国，终于找来慕容闻丝——心理学界最天才的催眠大师。
　　出身于北美上流社会，蓝血家族，那个男人拥有名副其实的蓝色血管和苍白的像僵尸一样的脸孔。传言他极端自负和冷酷，年少时期痴迷于在非洲森林猎杀各种猛兽，为此兴趣牺牲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据说他亲眼看着弟弟被濒死的狮子撕成碎片，然后在狮子精疲力竭之际给予最后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