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怎么让人信服的故事。”我说。
她皱了皱鼻子,俏皮一笑:“如果太容易让人信服,反倒没什么意思了。”
“知道了,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放下书本,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目光还是那么茫然,但,分明有丝丝鬼气从头顶上冒出来。
我感觉自己慢慢变成另一个人。
11
总有人前赴后继的为自己愚蠢的好奇心付出代价。一个人,哪怕是过好自己的生活都是一种困难,却偏偏对他人的生活怀有干预的欲望。
景樱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倒不是有意伤害她,与其说是我可以诱导她做些不好的事,不如说是她自己内心的魔鬼驱策着她完成某些本不属于她的使命。
“其实,你送走的是一个魔鬼。月佛的孩子,我想象不出,总之还是别让他来这个世界上的好。”我这么安慰女孩。
她满脸彷徨,清澈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精神并没有彻底垮下。
“月岩,我感觉我不是【我】了。”她说,空茫的盯着我放在书桌上的那盆夹竹桃,像是一个溺水的人那样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没关系,这种感觉我也有。”我说,“任何无法解释的事情,任凭你再怎么琢磨,也是想不清楚的。”
“没错!”她颤抖着点头,“无法解释,整个过程都无法解释,我怎么也想不清楚那是怎么发生的!”
“你不会有事的。”我说,“你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呆愣的看着我,手上的力量松了,好像终于翻上了岸的溺水者,浑身的力气卸的一干二净,“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恢复了以往世俗的乐观。
拿着记事板扇着风,大大咧咧的讨论有关兰波和魏尔伦。
有些东西,只是暂时被关进了记忆的黑屋子,总有一天,那部分记忆会被外部的力量冲垮,倾泻奔涌而出,由于被日久年深的禁锢,它们满怀怨气,终有一天化成恒久不散的梦魇。
魔鬼在悄然深处凝视一切。
谁也不曾无辜。
除了被篡改的回忆。
我的纯真令我哭泣。生活是一场众人演出的闹剧。
12
这个男人能勾起人灵魂深处的一种思乡之情。
渺远,悠长的愁绪,优美,在他身上不自觉的荡漾。是波西米亚平原上的清风,是太阳与海交汇处的永恒。
月清让庄述操纵权柄,着实是一种滥用。但月清恐怕也是无法,因为,只有他能守住他的小女儿,让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送上世俗的祭坛。
他今天少有的没穿正装,看样子是特地给自己安排了一天空闲来看月佛。
“她在花园。”我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稍坐片刻。
六年前,我们两个在月清的安排下就在这个客厅初见。
我从不能理解月清,这个算是我父亲的男人。但在他强悍的精神笼罩下,我作为他血脉的延续,只有本能的顺服。
但是,月佛不一样,同样是女儿,月清顺服于她。
一物降一物,话虽简单,道理真是深奥难懂。
但月清深谙其中的某种原理,他找到了庄述。
心藏鬼魅的女孩对那淡定疏朗的少年竟会如此乖巧听话,这被月清认定为是救赎女孩的唯一机会。
我和庄述就这样在月清的意志下心甘情愿奉献自己整个人生来照顾灵魂残缺不全的月佛。我们的魔鬼泪珠儿。
“昨天顾燮来过了。”我说,“他的提议还是没变,把月佛交给他。”
庄述喝了口茶,神情不变,“交给他就一定能好吗?”
“能。”我毫不犹豫的语气让庄述吃了一惊,他放下茶杯,把手交握在一起,抵在下巴上,拧眉思考。
“当初找来慕容闻丝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肯定。”他淡淡的说,语气里没有责怪,但隐藏着一种对抗性的暗示。
我明白了,事到如今,他不想把月佛交给任何人。
“总之,你来决定。”我淡淡的说。
“你最近怎么了?”庄述深深凝视我的眼睛,“是倦怠了吗?”
我斜靠在沙发上,在他面前不想再掩饰,“是啊,被你发现了。我最近特别疲倦,我好像厌烦了这样的日子。”
我被月清召唤回国时,他已经安耽的在监狱里度日。月清的倒台无非是他自己一手策划的好戏,他时日无多,想以最快的方式把庄述推上权柄高峰。
在监狱里,月清的精神状态并不乐观。他早前就有精神分裂的初兆,是一个叫顾燮的男人帮助他抵制住了魔鬼的诱惑。
我十六岁时初见顾燮,在德国的海德堡,他穿毛料衣裤,看上去瘦弱不堪,坐在轮椅上,任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海德堡大学医学院最负盛名的精神病学科教授。
月清说:“月礼,以后他就是你的老师。”
男人冷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也毫不畏惧的回望他。
“她不适合。”他说。
我不服气:“哪里不合适?”我的入学成绩是无可挑剔的。
“对周围一切持有的距离感注定你无法进入研究对象的精神世界,你会厌倦那种没完没了的试探和追逐。”他说,语气毫不含糊,没有轻蔑的意思,但认真严肃的不怎么令人愉快。
“无论如何,还是请您指导她一些,我并不指望她能成什么大师,但得有超越常人的见识。”月清说。
顾燮点点头:“我明白了,是为了自家人。”
他对我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一些转变,算不上亲近,但像是有那么些理解。
我在海德堡八年,并不能经常见到他,但偶尔一见,却发现他的身体逐渐好转,不复当初羸弱,慢慢的就不坐在轮椅上了,但手不离一根精工细制的手杖。
他看上去永远不会变化的容颜,让我有时候怀疑他是否是人类。
昨天,顾燮来找我,重新提议把月佛交给他。
但他的原话是:“倦怠吗,月礼?”
我瞬间如被雷击,一切意念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他叹气,少见的温柔,“我不是为了救赎她,我是为了你。”
“倦怠吗?庄述?”我此刻用同样的话问眼前的男人,心里却无比矛盾。
要是他同我一样倦怠了,月佛该怎么办?
要是他依旧守着那份虔诚的信念,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明白了。”他淡淡一笑,有种洞彻人心的温暖,这种笑容在他身上很少见,但我知道,曾经的他一定经常这样微笑。
“你不必想太多。”他继续说,“一切都交给我吧。”
我忍不住掉泪,“为什么呢?凭什么啊?你有那么好的人生。”
庄述怅然的抬眼看了看表:“时间不多了,我去看看她。”说着就起身离开,对我的话并不予以回应。
原来,他也不是没有不甘啊。
只是不甘承认而已。
月佛,是我们照顾了多年的小妹妹,是我们心间上的一滴泪珠儿。我们曾一同发誓,要永远守护她不受世俗伤害,一切的冲动与灾难,都由我们背负。
我们成了最理智的囚徒,因为在她的灵魂深处永远有属于我俩的位置,那样就已令我们心满意足。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倦怠了。
我想我终究无法理解月佛的精神世界,她的狂怒、放肆、疯狂……都让我不堪重负。
我对安定生活的渴望正在飞速的与她的漂泊本性背道而驰。
13
庄述苍白着脸回到客厅。
我发觉不对劲,赶紧上前扶住他的身体。
“你怎么了?”
“胃病而已。”他说,“有胃药吗?我吃一点儿就好。”
给他拿了点胃药,他吃了。
然后上楼歇息。
月宅里有专属于他的房间。
月佛从外面进来,同样是苍白着脸。
“他走了?”
“去楼上休息了。”
“怎么了?”
“胃病。刚吃了药。”
“他有胃病?”
不知为何,对她这种惊怪的语气,我很不高兴。
“你要关心他,最好亲自去问他。”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