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伯又举起那块翡翠对着灯光反复看着。
最后,他转过身来一边抚摸着那块翡翠一边对闫立新说道:“年轻人,你听我说,我劝你把这东西拿回去,找个机会交给他的家人。这是一只玉佛,它是用玉石之王翡翠做的,翡翠你知道不?”
闫立新摇了摇头。
“年轻人,我不管你们咋样破四旧,依我这个老工人阶级来看,四旧再旧也有一些要保留的老规矩,比如你在家里要尊重你的老人。玉石这东西我懂一些,这是一件可把可挂的老物件,而且是个极为罕见的地道老坑极品龙石种,种水极佳。我说这些你可能听不懂,但我要告诉你,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好东西,真是一块难得一见的好翡翠。这种雕工只有过去的工匠才这样弄,后来的人们做的这种东西都要比这件东西的雕工要精致一些。年轻人,这种老物件肯定都有一些故事的。既然你是她的学生,就一定知道她家里人,你拿回去把它还给她的家人,不然有些故事会失传的,实在不行哪怕是你们把它当成一个反面教材都行。放到这里就是把它烧了也烧不化,只能把它烧的面目全非,太可惜了。年轻人,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听话,听人劝吃饱饭。你记住,这件东西不是四旧,它起码是一件正儿八经的艺术品。给你打个比方,天安门原本是皇帝进出的宫门,但伟大领袖毛主席也在上面接见了你们红卫兵,他老人家绝不会发表最高指示把它拆了,就是这个道理,你懂不懂?嗯?”
闫立新确实不懂,只是稀里糊涂地伸手将玉佛接了过来……
客厅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是刚下飞机坐上车的儿子打来的,说是他岳母不慎跌了一跤,大腿骨折。他跟媳妇正往医院赶,中午请老爸接送一下强强。
【四】
中午放学前,闫立新再次来到了实验小学大门口。儿子临时安排的这个敢早不敢晚的钟点工差事又促使他来得早了点。
为了避免再次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一直在学校门口附近的人行道上来回踱着步并不时地扭过脸去看着马路对面一间间店铺的招牌。
道边法国梧桐的树杈分得很低,挡住了几个商店门头上的店名,闫立新变换着角度试图把它们一个个都看清楚。同时,他也看见了街道对面正对着学校大门的一棵树下站着的一位妇女有点眼熟,闫立新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并没有过多关注。
当他走到第三个来回的时候,他看到树下站着的那位妇女仍一动不动地默默地看着学校大门。
突然,闫立新心里猛地一惊,这位妇女的身形怎么那么像黄新霞!
他又凝目细看了一会儿,越看越像。
黄新霞的形象在闫立新的记忆中再深刻不过了。
但她肯定不是黄新霞,莫非她是文茜?不对,文茜如果活着,应该是跟自己一样的一位老人了。距离较远,闫立新只能大致看清那位妇女是乌发白颜,穿着不俗,身材个头极其像黄新霞,又很像文茜。
闫立新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身不由己地走过街道,从侧面向那位妇女走了过去。
待闫立新基本能看清她的侧脸时,发现她已经上年纪了。他再向前走了几步便有点犹豫了,大马路上怎么能盯着一位妇女看?正当闫立新要把目光转到一边时,那位妇女却转过了脸朝他这里看了一眼。
如果此刻闫立新能完全清晰地看清这位妇女的五官,那么他还不一定就能确定她就是文茜,但就是在这清楚与不清楚之间,他觉得那个有些模糊的脸型轮廓里镶嵌的就是文茜的脸庞,闫立新登时心里一动:十有八九是她!
此时那位妇女又转过脸去看了看对面的学校并开始移动脚步,她要走了。
闫立新像着了魔似地加快脚步走到了她的右后侧,距离她只有三四米时,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文茜。”
那位妇女先是一愣随后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目光显得有些吃惊。
闫立新又问了句:“你是李文茜吧!”
“你是?”
“我是闫立新,闫立新呀!哎呀!你真是文茜,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你!这都多少年了!”
文茜先是眼里冒出一丝光亮,随即便黯淡了下来。
她平静地说了句:“闫立新,是你呀。唉,老了,眼神不好。闫立新,这些年你过得还好?”
闫立新毕竟当过多年领导干部,心里随即也开始平静了下来:“噢,还好吧。我都退了好几年了,老伴去世好几年了,跟着儿子一起过。文茜,这些年你在哪?我问过咱们班好多同学,都说你早就出国了,没有人知道你的确切消息。”
“我一直定居在新加坡,明天是我母亲的忌日,这次回来给我母亲扫个墓。”
闫立新的心随之一沉,但嘴里说道:“噢,新加坡那个小国家很不错,很发达也很整洁。我在位时去过那里几趟,主要是去洽谈招商引资的事宜,只可惜不知道你就在那里。文茜,来看看母校?”
“嗯。”文茜抬起手用无名指轻轻点了两下眼角,闫立新这才注意到文茜的眼里隐隐噙着泪花。
“文茜,学校早已不是以前的模样了,改革开放后这里变成了实验小学,咱们在校时的建筑都被拆……”
这时学校广播里响起了放学铃声,闫立新连忙说道:“哎,文茜,放学了,我要过去接孙子,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文茜淡淡地笑了一下:“闫立新,不用了,我表姐她们都安排好了。”
“这怎么能行!文茜,你可千万别走,咱们都多少年没见面了,你就在这等我一会儿,我把孙子接过来咱们一起去吃个饭。”
文茜只是微微笑了笑,未置可否。
闫立新挤进校门口的接孩子的家长人群里时仍不断地回头看着马路对面的文茜。还没等到强强出来,他便看见文茜已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在一辆停放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旁停住了脚步。
当看到她拉开车门的那一刻,闫立新张了张嘴但没有喊出声,只是心中顿感一阵失落……
闫立新领着强强往家走时仍感到很沮丧,刚才定格在自己脑海里的文茜的容貌此时老在脑海里晃来晃去。
强强今天好像突然变了,很乖很听话,连书包都不让闫立新帮着拿,也没有吵吵着要买冰激凌,可能是儿子给教的吧?
闫立新突然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也不对,是平时没有跟儿子儿媳好好沟通过?还是这个时代变化太快?社会虽然发展的很快,但仍存在这样那样的许多问题,有的问题甚至很严重,但文革后期人们的信仰和道德理念的大崩溃正在逐步得到遏制,人们对社会的发展和在发展中产生的各种问题的看法和处理方式正更加趋于理智,包括眼下经济的高速发展,这是不是得益于人们正在汲取的那场文化大革命的教训?
下午把强强送进学校后,闫立新往回走时并没有刻意抑制自己去回忆那段历史。他心想:回忆就回忆吧,任由它去吧,别忘了这段历史,这些日子一定要动手把自己的那段经历整理出来,给儿子和强强这两代人好好看看,让他们在这和平的环境中长点见识。再说了,一个在历史上容易得健忘症的民族,总是会在发展的进程中不断地遭受严重的挫折。
只是中午匆匆地跟文茜见了一面,自己却忙着接强强连她住在哪里都忘了问,这让闫立新追悔莫及。他不断地暗暗骂自己:妈的,真是老糊涂了!
闫立新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跟文茜见最后一面的情景……
从火葬场回来后,闫立新一直都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茫然状态。
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和坚定自己的革命意志,闫立新默默地一遍遍背诵着所能记住的所有的毛主席语录,想从中找到支撑自己继续革命的精神支柱。但无论他怎么背都还是打不起精神,脑子里一直嗡嗡作响。
晚饭后,闫立新参加了造反兵团组织的学习从北京红卫兵战友那里学来的最新编排的忠字舞《北京的金山上》。
舞蹈教员兼领舞员李红好像想捉弄闫立新,点名让闫立新站到了跳舞队伍的最前面,让他陪着自己做舞姿示范。跳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跳不跳可是革命态度问题,从小就不会跳舞的闫立新很尴尬很勉强地被迫站在了李红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