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整个上午，闫立新都憋着一口闷气，胸口一直隐隐作痛，那些被勾起的往事搅得他坐立不宁，心烦意乱，挥之不去……
　　临近午夜，抄家回来的解放牌卡车轰鸣着刚开进学校大门里，大灯光线里便出现了从教学楼里急匆匆跑出来的胖墩向阳的身影。
　　没等车停稳他便窜上了副驾驶一侧的脚踏板，对着胡红卫耳语了几句，然后跳下车又匆匆往回走去。
　　胡红卫推开车门跳下来跟着胖墩向阳往教学楼里面走，刚走上楼前台阶，他像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转过身子对正在下车的红卫兵们命令道：“战友们！立刻把抄来的东西放到一楼仓库，完了参加抄家行动的全体男战友马上去大礼堂集合！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明白！”
　　抄回来的东西并不多，不够参加抄家的红卫兵一次拿的。
　　闫立新在车厢上刚往下递完东西，便听到从教学楼里再次跑出来的胖墩向阳对他大声发号施令：“闫立新，你立刻到宿舍去，把红恐队那帮狗杂种留下的被子床单找上几床来，马上送到大礼堂去！”
　　闫立新白了他一眼，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声便跳下车向宿舍楼走去。
　　当闫立新抱着两床薄被子和几条床单还未走进大礼堂，便觉得气氛不怎么不对头。
　　偌大的礼堂没有开灯，黑乎乎的门厅里幽幽地站着胡红卫等四五个红卫兵。胖墩向阳从闫立新手里接过被子便一声不吭地领着几个人走了进去
　　礼堂大厅里除了两侧的窗户轮廓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闫立新隐约看到几个黑影抬着什么东西从舞台那里闷声不吭地走过来，只听“噗通”一声，那几个人把手里抬的东西扔在了胖墩他们摊在地上的一床被子上，随即便蹲下身子七手八脚地用被子裹了起来。
　　胖墩又在上面摊上了一床被子并弯腰从地下捡起了两条床单，指挥几人摸索着用床单把被子包裹绑了起来。
　　愣愣地站在旁边的闫立新感到浑身发冷，意识到这是有人死了。
　　这时那辆解放牌卡车开了过来，车灯光线从门厅的地面上的横扫了过去，闫立新看清了被子包裹，从形状上看进一步验证了他的判断。
　　心里也发着虚的胡红卫开口说道：“向阳，你们立刻去火葬场，去了说些好话，能立即火化就立即火化！”
　　“明白！”
　　闫立新立刻从头凉到了脚……
　　火葬场的大门处也没有灯光，只有门卫室的窗子里射出了一些光亮。
　　胖墩向阳这些平时盛气凌人的造反派小将在这里第一次遇到了不知该如何克服的困难阻力，任凭他们轮番上阵，反复用伟大毛主席语录做武器，费尽口舌想让火葬场的值班门卫打开大门放他们进去，可那位上了年纪的门卫大伯就是不为所动，说什么都不给开门。
　　站在铁栅栏大门里面的门卫大伯态度一直不温不火。虽然他背不全毛主席的语录有篡改最高指示之嫌，但他气定神闲显得从容不迫，说话不紧不慢：“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总是要死的，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于鸿毛。不管泰山也好，鸿毛也好，到这里都要变成一把灰。年轻人，你们造反有造反的道理，我们火葬场有火葬场的规矩。不要看我年纪大了些，但也是工人阶级革命造反派。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我们也把那些封资修的火葬条条框框给彻底砸烂了，但我还是要坚持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原则的。根据红色工人造反联合会司令部的指示，凡送到这里火化的死者，不管是正常死亡的还是意外死亡的都必须要满足两个条件之一。你们听清楚了，是之一。一就是要有县级以上的医院死亡证明，二就是要有县级以上的单位出具的死亡原因证明。你们连之一都没有，我这就不能收。你们说这个人是自杀的，空口无凭，不符革命造反原则。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做买卖，这事没得商量。”
　　在阴森森的火葬场大门口，胖墩向阳这些红卫兵早已没有了白天的那种趾高气扬的蓬勃朝气。任凭他们几个人死磨硬缠，胡萝卜加大棒，门卫大伯就是立场坚定，坚持原则，只摇头不开门。
　　有些心虚有些害怕有些无奈还有些气愤的胖墩向阳犹豫了好一会儿，便壮起胆子大声命令道：“战友们，先把自杀的反动黑帮分子抬下来放到这，我们立刻回去开证明！”
　　当几个人把尸体包裹扔到大门边刚准备上车时走，铁门里的门卫大伯忽然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句：“唉，年轻人！你们得留下两个人看着点！外面有野狗！这几天夜里送来的死人比较多，你们别把其他活着的革命战友给吓着了！”一句话直说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一阵静默之后，闫立新不知为什么突然鼓起勇气说道：“向阳，你们先走，快去快回，我留在这里看着。”
　　其他红卫兵战友听后便纷纷爬上车厢，生怕闫立新再拽上谁留下来。只有胖墩向阳临上车前，冲着闫立新竖了一下大拇指并挥了一下拳头。
　　卡车开走了没一会儿，闫立新便开始后悔并害怕了起来。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主动留下来，可能是那一刻，文茜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来的路上虽然谁都没说话，但从被子包裹的形状上看，里面的尸体个头不大，不像个男的，闫立新隐约感觉里面包的可能就是黄新霞。
　　虽他不敢看但又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地上的被子包裹，脑海里又浮现起自己在批斗会上挥舞军用皮带的情景，猛然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姥姥常讲的那些阴魂附体的鬼故事，顿感后背一阵发凉，腿肚子也不由地抖动了起来。
　　这时，大门里面的门卫大伯说话了：“年轻人，你进来一下！”
　　门卫大伯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正在胡思乱想的闫立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门卫大伯摸索着打开了铁栅栏大门旁的一扇小门便回身往里面走去。
　　闫立新疾步走了进去定了定神，刚想说声谢谢，门卫大伯却从门卫室旁边的小道里拉出一辆小轮平板车对他说道：“年轻人，帮个忙！”
　　闫立新推着平板车跟着门卫大伯从小门里走出来，两人将尸体包裹抬到平板车上。
　　闫立新默默地推着稀里哗啦作响的平板车跟在门卫大伯的身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刚来到了一个悼唁大厅的门口，远处大门那里传来了哐铛哐铛的砸门声和嘀嘀汽车喇叭声。
　　大伯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便自顾自地往回走去。闫立新不敢独自一人呆着便也跟了回去。
　　来的是一零八中学红恐队的二十几个人，闫立新并不认识他们。这些人来势汹汹，看来他们已来过几次，对这里的规矩已是轻车熟路。
　　门卫大伯验过盖着大红公章的几份证明后便打开了大门，未熄火的卡车便径直开了进去。
　　没过几分钟卡车便开了回来。打着耀眼灯光的卡车并未停车，只鸣了两声喇叭便疾驶而去。
　　门卫大伯默默地锁上大门，回身冲着在旁边发愣的闫立新摆了一下头便转身向里面走去。
　　闫立新帮着门卫大伯把平板车推进了悼唁大厅里，当门卫大伯打开大厅灯光的那一刻，闫立新又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得几乎又竖起了汗毛，后背凉飕飕的。
　　阴森森的大厅水泥地坪上并排放着四个长条形包裹，包裹都是用两条麻袋对头套着并用麻绳一圈圈将其缠住，每个包裹上都有一个长长的白纸条别在绳子下面。
　　门卫大伯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了，只微微叹了口气并未停步。他示意闫立新将平板车推进大厅一侧的小门里。
　　门里是一个小房间，放着一张铺着白床单的单人床。
　　门卫大伯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年轻人，长点眼色，你还得再帮我一会儿忙。”
　　两人将平板车上的被子包裹刚打开，闫立新便不禁大大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是黄新霞！她几乎赤身裸体地蜷成一团！
　　闫立新浑身颤抖着慌忙站起身子后退了两步，将脸扭向了一边。
　　“哎，年轻人，怕啥？你们能把活人整死却连死人都不敢看？真是的！把胆放正！过来！人死了连个蚂蚁都欺负不了，也不知道你怕啥？哎，年轻人，你，到那头去！抬住她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