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同学,哎,立新,你说话呀!啊?”
“……”
“哎,哎,闫立新,你怎么了?”
闫立新摇了一下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说道:“向阳,今天咱们不说这些。走吧,文茜今天要来这里,我们去大门口看看她来了没有。”
“文茜?哪个文茜?”
“我们黄老师的女儿,同学李文茜!”
向阳吃惊地张开了嘴。
“向阳,你知道黄老师的墓在哪里吗?”
“不、不知道。”
闫立新举目巡看了一遍偌大的墓园,便向大门方向走了过去。
窄窄的墓前通道里,向阳亦步亦趋地跟在闫立新后面七问八问,闫立新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当文茜看见站在墓园大门旁手里捧着一束洁白菊花的闫立新和手里拿着一束艳黄菊花的向阳时,大大地吃了一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竟对他俩同时伸出的手没有任何反应。
表情略显尴尬的向阳先收回了手,打着哈哈圆场道:“呵呵,你是文茜吧?我是向阳,当年的那个胖墩,这些年个头没长只是没有以前胖了。哎呀,文茜,一转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看你的大模样还没有变,有道是岁月无情,不过看来岁月还是偏向你们女同学。文茜,你看起来你比我俩要年轻得多了。”
文茜已恢复了矜持,她微微地一笑:“向阳,岁月怎能无痕?还是你们男同学看起来不太显老,年轻时的模样都在,没有多大…….”
文茜突然闭住了嘴,年轻?年轻时的那些事……
在这种场合下,她刚说出的这句话还是立刻勾起了她心中的一丝隐痛。
旁边的闫立新看出文茜的心思,急忙打岔道:“文茜,见到你我们真的很高兴。你看看,你大老远地从外面回来,昨天咱俩在学校就碰上了,你却连顿饭都不吃就走了,我是实在过意不去。这不,今天我到这里……”
“闫立新,你撵到这里就是为了请我吃顿饭?”
文茜的这句话让闫立新恨不得掌自己的嘴,暗暗骂自己:“妈的!真是老糊涂了?”
向阳接着打圆场:“文茜,老同学,你误会立新的好意了,他也是来祭奠你母亲的,你看这鲜花都是他买的。我要不是碰巧遇见了立新,还真不知道你今天也要来,也不知道黄老师就葬在这里。”
“你们来祭奠我母亲?”
文茜的话语虽然很轻,但给人感觉语气很重,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
这令她面前做了多年领导干部的两位老同学竟一时无话可说,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闫立新感到胸口有些闷疼,他使劲咽了几口唾液并把手伸进了衣兜,想摸药瓶。当他的指尖刚触到那只玉佛时,只觉心里咯噔了一下,疼痛却一下子缓解了许多。
向阳有些不太自然地笑着,心里开始琢磨着如何再次开口来缓解眼前的这种尴尬。
还是闫立新鼓足了勇气打破了这难堪的场面:“文茜,我们毕竟是同学,不管这些年你如何看待我们,今天我们确实是来祭奠你母亲的,你母亲也是我们的老师。在那场你我不想提及的大革命中,我和向阳确实犯过许多错误,现在看来,我们犯的不只是错误,而是犯罪。我自己也认为这种罪行不可饶恕。说来可能你也不相信,到了这把年纪,那些往事一直弄得我心绪不宁,越老越觉得罪孽深重。文茜,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赎回这种罪过。今天我跟向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给黄老师献一束花,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们就在这等你一会儿,等你走了我俩再过去。”
文茜低着头看着地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道:“好吧,我们一起去吧。”
【六】
黄新霞的墓碑下,文茜带来的一只鲜花花篮被摆放到了正中间,闫立新和向阳拿的那两束菊花分别摆放在花篮的两旁。
小小的祭坛上,两支红色蜡烛烛火微摇,一柱黄色高香青烟缭绕。
秋高气爽,阳光、蓝天、白云、翠柏、绿草、鲜花,黄新霞的墓碑和墓身已被文茜的亲戚擦得干干净净。一行人默默地站在墓前,谁也没说话。
几只灰喜鹊从头顶上喳喳掠过,远处有只斑鸠断断续续“咕咕、咕咕”地叫着。
性急的向阳几次欲要张嘴对黄老师忏悔,但当他扭脸看到噙满泪水的文茜时,控制住了自己。
慢慢地,闫立新的眼眶里也涌起了泪水。他没有敢看身旁的文茜,满脑子都是那天夜里黄老师躺在火葬场小床上的凄惨情景。
这时,墓园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吱啦了一声,随即响起了刚能听清的带着吱吱嘎嘎噪音的二胡声。
闫立新邹了邹眉头,抬起头刚要说什么,文茜抽泣了一下说道:“是我点的,妈妈最爱听这首曲子。”
墓园播音员及时调好了音色音量,杂音消失了,这是二胡独奏曲《江河水》。
凄怆哀怨的二胡演奏声将在场所有人的思维都缓缓地拉回到了那场红色风暴之中……
当二胡曲由凄惨无助的泣声悲诉演奏到悲怆激愤的情感发泄的高潮乐章时,文茜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猛然倾身伏在墓顶上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唤:“妈妈——,妈妈呀——女儿来看你了啊——”随后便失声痛哭了起来,她的两位亲戚赶忙上去劝慰。
闫立新此刻的脑海里却浮起了那天雨夜里,文茜挥舞着擀面杖对他大哭着要妈妈的情景,不禁老泪纵横。
文茜的身子随着哭声抽动着,向阳本想也过去扶她起来,却只挪动一下脚步,显得很犹豫,他扭脸看了一眼闫立新。
闫立新抹了一把眼泪,向前俯身把文茜扶了起来,悲痛万分的文茜还要往墓顶上扑,却被闫立新从侧面把她紧紧地抱住了。
闫立新的力道之大令文茜几乎动弹不得,她使劲挣扎了几下都无济于事,闫立新的手臂像铁链子一般紧紧捆住了自己的身体。
悲痛万分的文茜有些惊愕,扭过脸带着怨愤看了闫立新一眼,却看到闫立新的眼里正大滴大滴地滚落着泪水,脑子里一下乱七八糟的。
闫立新年轻时的英俊潇洒;在批斗会场上挥舞皮带时的疯狂举动;雨夜里她捶打他时他的挺胸默立;他拥抱她时他那冰冷身体的微微颤动,还有,她可以想象到的他跟李红结婚时的春风得意。但文茜实在无力挣脱闫立新的双臂,不久,她便身不由己地放松了身体再次抽泣着,抽泣着。
过了好一会儿,闫立新才慢慢地松开了文茜,他发现她自己已能站稳了,便放开了她。
闫立新向前走了一步,慢慢地从衣兜里掏出了那只包着红布的玉佛,他小心仔细地打开后又用红布擦拭了几遍,便把它轻轻地放在了墓顶上。
闫立新退后一步,深深地对墓碑鞠了一个躬,哽咽着说道:“黄老师,实在对不起!罪不可赦、不孝不敬的闫立新来给你认罪来了!黄老师,我不求您能原谅我,我知道,我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能赎回我的罪过,我只求老师您能答应让文茜把这只玉佛带回去。我想,这只珍贵的玉佛一定包含着您的什么故事,让文茜把这些故事接着传下去吧。黄老师……”
文茜止住了抽泣愣在了那里:莫非那天夜里闫立新冒着大雨来找自己就是要还回这只玉佛的?
这只玉佛是父亲去世前给妈妈留下的。她只听妈妈说过,这是一件很珍贵的文物和纪念物。父亲去世的前几天曾给妈妈说过:什么时候人们真正正视历史的时候,就把他捐献给国家。父亲去世后,妈妈像珍惜自己的性命一样珍藏着它。
文茜一直以为在那次抄家时,这只玉佛被胡红卫他们给私藏了。她在文革后出国前曾找过相关部门希望要回它,但没有任何线索。
文茜走上前去很小心地拿起了那只玉佛,泪眼模糊地看了一会儿后便回过头对闫立新说道:“立新,谢谢你!”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
向阳觉得此时该轮到自己给黄老师忏悔了,便对着黄新霞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刚才他心里已准备了好些话,但当他此刻真正面对黄老师的墓碑时,却觉得说什么也不能如愿忏悔自己对黄老师所做的一切,只有眼泪在不停地流淌。过了好久他才喃喃说了句:“对不起,黄老师,我错了,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