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爰在高中毕业后的这些年里,一直在关注着一个叫兰颖的女同学。确切一点说,他是在寻找或是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复仇的机会。
这个机会得来的有点漫长。有多漫长?十八年后。
开闸压抑已久的复仇水坝,是在十八年后一个盛夏的某一天。
这天,已是在另一个城市很有点身价的他的高中同学闻家辂打来电话,像情报员邀功一样地向他报告了这个城市的人大任命兰颖同志为副市长的通知。
这是官场上的事。只要是官场上的事,那就有很多的不可说。唯一能说的,便是这些事情背后的故事,常常会发酵为人们酒后的谈资。换作别的同学,可能都懒得去多想,只觉得自己都和她十多年没来往了,副市长就副市长吧,和自己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人家当人家的官,我吃我自己的饭,就这么简单。可是,陈爰忽然就兴奋地将右手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使劲儿一弹,迸出个清脆又响亮的声响。
长长吐出一口烟的陈爰,将思绪飞快地退回到十八年前的十九岁那年。
那年,他和兰颖是同桌。一起参加了高考,一起向往着能迈进高等学府的门槛。不同的是,虽说分数相差无几,兰颖却享有少数民族考生加分照顾的优惠,拿到了入学通知。而他,只能回到农村老家,重新定位自己的生活。
一考定终生的求学路将他们分开,一直没再见过面。直到五年后,他受邀参加日渐发达的同学闻家辂的婚宴,这才相遇。
陈爰原本是不想来的。他认为像闻家略这样的做建筑的包工头,都是些俗不可耐和势利的小人。同样出身农家,他的骨子里多少要比他们多出一些清高。说真的,细想起来,上高中那时,全班也就闻家辂对他最好。全班同学之中,闻家辂那时家境最是优越,但闻家辂不像别的有钱人家的子弟那样,不狂妄,也有点虚心。那时的同学们都有着美好的理想,都想考上大学,都想通过上大学来为自己寻找将来的生活。全年级最优秀的同学陈爰,自然也就成了同学们争相交往的对象,希望能从与陈同学的交往中,带来学习上的帮助。闻家辂也不例外。闻家辂的父母更是对陈爰另眼相看,常常让闻家辂在周末带陈爰到他家,报以礼遇,外加一些物质上的接济。比如送他一套衣服啦,送他一双球鞋啦,塞给他三五十元零花钱啦。这让家贫的农家孩子陈爰倍怀感激,也在学习上对闻家辂更施以耐心。清高归清高,现在人家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不去,那端端是说不过去啊。更有碍于闻家辂“老同学”这三个字带来的身份问题,还有平素里闻家辂对自己的尊敬,他还是得去。
待他来到婚礼现场,豪车加演艺明星的那场面和阵势,立时就将他的自尊淹没大半。那时他通体的感受就是:中华文明五千年在他心中只蕴育出了“自惭形秽”这一个词汇。
那时的兰颖去了外地工作,已是科长的身份,而陈爰却还是个乡村教师,只不过通过他多年的努力,以在职的方式从师大毕业,也转换了自己的身份,成为一名正式的、光荣的、理论上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可是与兰颖相比,身份悬异呐!所以陈爰也就压制着自己对兰颖有过暗恋的卑微和愤恨,不敢上前与其相叙。他原本不想来的心情再次将自己抟做一团废纸一般,扔在了人群里。一个中学同学算什么嘛!都说人间最真的友情莫过于同学和战友,其实战友之情当属真情,两肋插刀、舍命相助都是有可能的,这同学的情谊嘛,也就马马虎虎了,说不定为了某个女同学还埋下过仇恨呢。而况中学同学乎?
心里这么想着,就见兰颖笑盈盈地走向他,举手向他碰杯,两眼迷离满是轻蔑得有些暧昧的眼神。
那时的陈爰同学看到一个成熟且大方的如此风韵的女人,伸出玉臂连连向他碰杯,大有荒不择径、惶恐之至之态,也就对应着连连喝干,然后不省人事地醉倒在桌边。
兰颖和他同桌三年,并且按照他提出的“男左女右”的原则,兰映只能坐在他右边。就像他的牙刷有红、绿两支一样,“早红晚绿”,不能用错。
一同身形不离地并肩坐了三年,彼此的心气自是熟稔,高考预选考试后,陈爰忽然就觉得离大学的校门只是半步之遥,此后或许也将天各一方,有些话就非得不说了。于是便将暗生的情愫得以释放,偷偷以书信的方式向兰颖做了一番表白。
陈爰是班上的尖子生,各门功课当然也是好的不得了,自认为考取那几所他梦想已久的重点大学,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一切都在自己“囊”中。
可是人往往吃亏就吃在了过于自信上。
自认为形象才学俱佳的陈爰,待月西厢的莺期燕约中,等来的却是班主任老师将这封文采飞扬情意脉脉的作品在同学面前掐头去尾,未点名地进行了朗读。
这种人格侮辱式的打击是致命的。
有多致命?你可以想象到:受侮的陈爰当时就血脉贲张心律失恒青筋暴突两眼喷火,差不多要扑上前去撕了那老师。此时他眼角的余光收入的却是另一个镜头:兰颖轻蔑地拿眼瞟着自己,显得颇为得意。就是这种轻视抑制了他的愤怒,让他压制住了心头腾起的怒火,暗下决心,一定要抓紧时间,争取在高考前的这半月时间里好好复习,考上自己向往的大学。
其实,一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往往是和人的年龄、阅历有关系的。年长者、阅历丰富的人,心理承受能力自然要比然年轻人强一些,比如那些闯荡江湖若干年的人们,这方面肯定强于普通人。
陈爰当然属普通人。并且他还很年轻。所以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最终让他的努力在暗下决心后败下阵来——他觉得全校的同学们好像都知道了这件事,时时处处都有许许多多的眼睛在盯着他指指点点。这让他脑袋里忽然就有了许多的杂草种子,并且一天天地开始发芽疯长,从小学到中学这十二年里所积累的知识,都化成了一锅浆糊。
接下来的事,很简单。他没考上。回家。他的父亲托人说情加送礼,让他成了一名民办教师,在山乡的土屋内教着一群泥猴一样的孩子。
现在看到那个曾经倾覆了自己理想的人,满面春风地向自己敬酒,全无半点惭怍神色,陈爰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地不安宁。心绪多了,醉的也快。几杯下去,他已瘫软倒地,让自己原本当天返回的计划成为一大泡尿,被马桶中旋转着的水花冲走。
第二天一早醒酒后的陈爰,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很舒适的宾馆内,房间里就他一个人,柔软的地毯和摆得像个艺术品的果盘,他已无心留恋,只是起身匆匆离去,也忘却了昨天是谁将自己灌倒在婚宴上。在回乡的长途车上,陈爰才敢让纷乱的思绪溯流逆飞,还不敢飞太高了,基本上就是贴着地面那样地飞,努力的回想他的青春、他的同学。
坐在颠簸的车中,车窗外碧绿的麦苗和金黄的油菜花勾起了他的诗情,他忽然就想做一首诗。掏出包中的记事本,一气呵成一首赞美夏日的诗,独自欣赏之际,觉得生活原来是这么地美好,生活原来是这么地诗意,心中的感慨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为什么那些同学都过得比自己好?衣着光鲜不说,出手也阔绰。他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呢?想着想着,他突然大喊停车。下车回城。
陈爰打电话给闻家辂,还没让闻家辂应声就撂出一句:你他妈的凭什么就这么有钱!
闻家辂说,我他妈的就是有钱,你他妈的怎么了?一大早的吃春药了?
这时陈爰才放缓语气说,你出来,咱俩找个地方坐坐,我有事要和你说。
闻家辂说,我他妈的去宾馆找你,谁知你他妈一大早就开溜,真他妈不像话!要是耽误了今天的同学聚会杀你们家去喝!
陈爰回复说,你不是新婚夜么,佯攻加痛击,都杀伐得昏天黑地的,谁好意思打搅你啊!
闻家辂说,你个雏儿,懂什么交媾之事?本性中该做的事,还非得等到扯上那一张纸片才开工啊!稍等,我算算,也就你七八辈儿祖宗的,快到利兹酒店的酒吧等我,我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