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江河水》不知何时已经结束,整个墓园重回一片静寂。
一朵飘逸的云彩渐渐挡住了太阳的光线,一片巨大的阴影慢慢地扫过之后,阳光又重新普照了整个墓园。
他们就这样站着,站着,久久地站着,直至每个人的脑海里的那场文革风暴由翻江倒海到趋于平静。
文茜轻轻地说了句:“老同学,就这样吧,谢谢了!谢谢你们能来看望我的母亲。”
向阳说道:“文茜,你客气了,这不是谢不谢的问题,这都是我们早就应该做的。这样吧,你们先下去,我母亲的墓也在这里,就在上面。我这就去祭奠一下我的老母亲。你们都别走,在下面等我一会儿,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文茜很礼貌地说道:“我们也陪你过去吧。”
向阳急忙摆手:“不用不用,上面挺高的,咱们都腿脚不太方便,等你下次回来时,我专门组织一次,咱们来个统一祭奠……”话未说完,他看了一眼闫立新,便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闫立新摆了摆手:“向阳,你去吧,我们在大门口等你。”
闫立新陪着文茜慢慢地向山下走去,两人想着各自的心事许久都没有说话。
在一个拐弯处,闫立新突然开口说道:“文茜,不瞒你说,这些日子那些往事一直在折磨着我,我都怀疑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刚才站到黄老师的墓前,我终于明白了。”
“嗯?”
“我是说我为什么不想回忆,是那些往事包含了太多的痛苦和悔恨。回忆它是一种令人心碎的折磨,但我又不能不回忆,因为我们若不深刻的总结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教训,只是痛恨,那么,即使我能将这一切都能彻底忘记,我想这种痛苦的过程或许还会卷土重来,会给我们或我们的后代再次造成痛苦的轮回。
文茜,我有个想法,趁我有生之年,我想把我们经历的这段铭心刻骨的记忆写出来。当然了,我也可以把这些记忆带进这里的墓穴。但是,我觉得我们仍然健在,并且都是那场风暴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只有我们这些人才能把这段历史真正如实地表述出来。我想如果我们这代人不把这一切都讲出来,非要等到我们的后代根据文献资料和各种传说来考证这一段历史,就有可能出现偏差。所以,文茜,我还想知道这只玉佛的故事,也想知道你后来的生活。文茜,你看这行吗?”
文茜仰起脸来:“立新,我倒是没想这么多。我只是想对你说,我们都是过来人了,要写的不只是这只玉佛,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只是……只是我们这一代人还存有那么一些老理念,说实在的,我每次回来不愿再见到你,就是见到你也不想说些什么,这不完全是因为你打过我的妈妈,还是因为……还是因为你、你是除了父亲外第一个拥抱过我的男人,你知道那时一位姑娘被男人拥抱过,这对她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吗?
这些年我在国外,客居他乡的感觉可能你理解不到。出国后我经常在想,我们这一代人缺失的不只是忏悔。我们最大的缺失实际上是理性。一个人缺失了理性不要紧,就怕一个民族缺失了理性。这样的社会的不足之处有很多,其中一个就是容易使人们走向极端。当一种理想崩塌后,就会将另一种理想奉为神圣。立新,我打个比方,你说,我现在把这只玉佛捐献出去做慈善,社会上是说我傻的人多?还是说我做得对的人多?”
闫立新笑了,这是闫立新今天来到墓园里的第一次笑:“文茜,我想,在当今社会条件下,说什么的可能都有。不过我要告诉你,这只玉佛我找过几位著名的宝石专家鉴定过,他们虽搞不清楚这只玉佛的历史文物价值,但你猜,仅就这块翡翠本身的品质,它能值多少钱?”
“不知道。”
“真不知道?”
“这方面我真的不懂。”
“文茜,我说了可别吓着你。告诉你,它可是翡翠中极品的极品,眼下就值一千二百万!这可能还是拍卖行的底价。”
文茜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它再珍贵,也不低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立新,我只希望在你写的东西里,能把这一点讲清楚。”
“我明白。”
“立新,我有个想法,这只玉佛你还是拿回去……
闫立新一下子愣住了,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文茜也停住脚步接着说道:“立新,你不是想知道这只玉佛的故事吗?说实在的,这只玉佛的文物价值我真的不清楚,但我知道,它记录着我们家庭的一个个悲剧。我虽没入什么教,但我有点信他们的一些东西。立新,我告诉你,我若把它带回去,说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或灾难。再说了,我一生未嫁,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你说我要它有什么用?”
“哦?!”闫立新更加吃惊了。
“立新,你听我给你慢慢说。这只玉佛原本是我大爷爷的,也就是我爷爷的哥哥的,再往前它是什么人的我就不知道了。
三十年代,我大爷爷是中央苏区红一军团的一位骁勇能战的团长。但在那次清肃AB团的政治斗争中,他被几位屈打成招而被迫承认是AB团分子的战友诬陷成是AB团的骨干分子,被中央红军执法队给枪毙了。这只玉佛是他惟一的遗物。
四十年代,陕北革命根据地搞整风运动,我爷爷因在战斗中多次负伤被调到边区政府身居高位,但他曾多次在私下替大爷爷喊过冤,不知是谁告发了他,最后也被当做反革命敌特分子给枪毙了。
五十年代,我父亲因为受到了我爷爷的牵连,加上父亲对爷爷的死一直不满而说了一些当时不该说的话,在肃反运动中便被当成反革命分子抓了起来,最后我父亲死于所谓的自杀。我母亲见过我父亲临死前的样子,她说父亲是被人折磨死的。
六十年代,我母亲的死就不多说了,这你我都知道。按道理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是为了图个平安吉祥,而这只玉佛个头大了些,不太适合佩戴,再说那个时代也不能戴这个,我妈妈……”文茜说不下去了,又开始哽咽起来,她掏出手绢抹着眼泪。
闫立新拧着眉头一脸严肃。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搀起了文茜的一只手臂。
又过了好一会儿,文茜才接着说道:“立新,我想问问你,这只玉佛在你那里一直放了将近五十年,你却什么事都没有,而且你过得很好,这说明了什么呢?”
闫立新想了想:“这说明我们这个社会虽然发生过许多不该发生的事,但这么多年来我们民族正在走向成熟,我们国家正在向好的和正确的方向发展。”
“还有呢?”
闫立新又想了想,摇了摇头:“没了。”
“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不过,文茜,我还是想劝你,你还是把这只玉佛按照你父亲的遗愿捐给国家吧。刚才听你说你父亲曾说过,什么时候人们真正正视历史的时候就把它捐出去。你看这只玉佛在我这里放了这么久,我都好好的,这不是证明了我们民族正在开始正视历史了吗?文茜,你就是把它送给我,我也要把它捐出去,好让更多的人正视历史……”
“立新,你别打岔,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不是回答过了吗?别的真的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闫立新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摇头是否定,便又点了点头。
文茜也微微笑了笑:“你呀,立新,那我来告诉你,还有一点,就是你这个人的人品还可以,单从你能把玉佛还回来就是证明。”
闫立新没有再说话,只是搀着文茜的那只手臂稍微用了点力。
两位老人肩并肩地沿着长长的墓前通道往前走着,走着……
这里,有可能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地,但他们正互相搀扶着,向着墓园大门外面缓缓走去。
他们还要回到人间烟火里,去做那些他们还未做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