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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妹卦

作者:猫瞪江湖    授权级别:B       2023-05-10   阅读:

  
  “那你说说,哪些是暂时的,哪些又是永久的。”
  “比如,让你和你母亲现在没地方住,这就是暂时的。拆迁了并不是不管你们,还是要给你们住处的。永久的嘛,就比如说念想,一花一木那些个琐碎,留给人们的就只能成记忆了。”
  “扯吧,你。”口内也不抬头看我,平静地说。“牺牲,牺牲,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拆房子补偿的,还不如人家要卖你的房子那一个零头,这样的牺牲你让我去哪儿找回来?城市要发展,你们当领导的又做出了多少牺牲?你们领导谁还担忧过这其中的无奈?我看啊,你们的牺牲,也就只有花天酒地了。公堂一点朱,黎民万滴血。我不懂那么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我和养我三十多年的母亲住哪儿。你们住着高楼广厦,而我们只有蛆虫蝼蚁般的生活,这就是你们引以为豪的,是不是?你们吃穿用度,一日三五百两银子那都不在话下,正式的、非正式的老婆好几个,而我们只能冒着危险去嫖娼,这就是你们给造就的生活?”
  “小呙!你这种思想太激进了!简直就是反动!”
  “道不同不相谋。没工夫和你扯闲蛋!走人!”
  
  口内临出门时,也拎走了他带来的那一大兜水果。我明白,在他的眼里,我们现在的交情,也只限于礼物了。想想口内口中的这些愤恨,我真的无力去辩解。
  
  
  
  &一个农民的死亡
  
  我越来越觉得现在干工作时时处处都透着诚惶诚恐,生怕哪儿做错了。有时出门上班,还要踅回来看看煤气究竟是否关了,电热毯插头究竟是否拔了。开车去上班,红灯都亮了我还不知道停车,有好几次差点撞着行人。晚上回来也不洗澡就睡,却又睡不着,只好起来喝酒、抽烟,守着电视怔怔地愣神。
  静下心来的时候,总是在回想这些年里与口内的交际。这样想得多了,我心中就越是酸楚。心中的酸楚多了,我又一遍遍地回忆自己的过去。这个时候就特别想花姐,想她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必须坚强。
  可是我怎么才能坚强?是不顾廉耻地强硬,面对下属和百姓色厉内荏,还是摇尾乞怜地曲意奉承,在领导面前得到肯定,从而获得官场上认为的坚强?
  哈妹说我是不是患上什么病了,要不请假去医院看看吧。
  怔怔地盯着哈妹看了半天,忽然决定今天应该去老家看看,也该去祭奠祭奠父母了。给华凯打电话请假,说老家有点事,可能要三两天。
  哈妹执意要跟我去。说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嘛,已经是你家的人了,总得认认祖坟吧。
  我惊异于她现在能说出这样的话,也为她近来的收敛感到欣慰。只好说,那你也请两天假吧。
  
  来到村子里,我径奔老杜家。老杜现在不当村长了,村民们也不再对有小轿车开进村来而充满好奇。当然也就没有人前来打探。我明白小轿车这种交通工具对现在的农民来说已不稀奇,我看到村子里好几家门口都停着新买的车。老杜对我带来的许多礼物却不上心,只是问我的工作情况。我具实相告。他多的是一连声地叹息。我问他有什么难缠的事,他说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讨生活去了,就剩下些老弱病残在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麻烦,都找不来医生。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上个月上山放羊遇着急雨,摔坏了腿也得每天赶着羊出门,真是不容易哩。现在庄稼是没人种了,你看石老师,就那么一个人过,还得拖着条瘸腿下地收割。你们一个个都进了城,享清福去了,哪知农村人的苦啊。
  我说,杜爸爸,我没忘本,你看我穿戴是体面了些,其实我在心里,我还是自小喝着这山沟里的水长大的那个谌重庵啊。
  老杜说,你记着就好。也是你没忘了祖宗。
  我和哈妹去父母的坟前祭扫培土,老杜也执意跟了去。在父母的坟头,我拿出准备好的祭品供奉,烧了纸钱,和哈妹双双倒地对着父母坟堆磕头,心中却想不出一句祷告的话来。倒是老杜在不停地说,老谌啊,他婶啊,儿子看你们来了,儿子现在出息大得很,当官了,当官了,当官了。这是你家的福啊,也是我们全村人的福啊,求你们保佑他,好好当官,让我们这穷山村也变变样吧。人心不古啊,都变了,都变了。你们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吧,让我们没病没灾地多活几年,让生病的能下地,让缺钱的有饭吃,让瘸腿的能走路……
  我猛地想起了石五爷。一把拉起哈妹,去看石五爷。
  
  石五爷不在家,院门紧锁,略一思忖,直奔他家麦田,看到他正在收割。
  “是重庵啊,你来啦!”石五爷收起手中的镰刀,像是一个要夺你性命的老妖一样,缓步前趋向我逼过来。一头华发零乱地从帽沿下挤出,手也伸不直,定下神看人时,那头却是在不停地微微摇晃。
  我听到他喉管中一直咕噜咕噜地响,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有点骇人。“石五爷,你怎么啦?”我问他。
  “怎么啦?……老啦!”接着他又咳嗽起来,急忙抬手去捂嘴。
  我扶他在田埂上坐下,要哈妹拿他的水杯给他喝水,被他挥手制止。就在此时,我的心像是被这双枯枝一样的手紧紧攥住——那是石五爷的手,一双多年未洗、像干枯的梅花树枝一样的手。要是比作文物,那用包浆浑厚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也就在这一瞬间,年少时那些对石五爷的痛恨,统统都化为乌有。
  我没再说什么,任泪水从我眼中浸出。
  我替石五爷点上一支香烟,他轻轻地吸一口,在咳嗽声中连连夸赞“好烟,好烟!”不再说什么,只是眯缝起眼睛,忘情地享受起这烟的滋味,好像在享受别人的膜拜一般,也好像正在用毕生的努力去做一件让他自己最最满意的事。
  一个农民,也许这是一辈子第一次抽一种高档香烟,而这一支烟,也许就成了他一生可炫耀的一种荣耀。
  我一时悲从中来。甩掉外衣,顺手连根拔起一束麦子,分为两股,反手一拧打个爻子铺在地上,挥臂开镰,让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站着的麦子安然地倒下,躺进爻子的怀抱里,顶上膝盖捆扎牢固。
  “重庵,没忘啊。好!好!好啊!”石五爷笑迷迷地看着我,抚摸起了他的下巴。这个动作总会让人联想起旧社会里的老先生老学究。虽然他不蓄胡须。
  “没忘。忘不了!”我回答着,掏出烟给他,他又点燃一支,仔细地封好口,握在手中。
  石五爷像是又回到了教室,脸上显出给学生上课时的神态,开始絮叨起来。“这爻子啊,本义是绳结。结绳记事,在远古时代,有事了,就在一根绳上分段打结,记下当时发生的事,就和木头上刻记号一个道理。古人观察日影的变化,用了八根绳索,每根分三段,段中打结用来记录。八根绳索挂成一排,就成了‘八挂’。后来呢,就演变而成了‘八卦’,没有了‘提手旁’,绳索的三段也就成了卦的三爻。这‘八卦’呀,就是这么来的。”
  哈妹听得呆住了。
  而我却没有,我只想快点帮石五爷割完这片地里的麦子。
  我感到很累,但不想收手。放眼田里的麦子,我知道再过几天,要是镰刀碰触到它们,它们会毫不犹豫地抖一下身体,将麦粒洒落到地上的。我略一静心,在掌心吐口唾沫,再次让镰刀挥舞起来。哈妹不吱声,看着我的样,在一旁发呆。
  又过了好一会儿,老杜拄着棍子来了,他要我停下来,回家去吃羊肉。“唉,人心都散了,聚拢不住了。杀个羊,村子里都找不到人了。打电话叫来个人,这才弄好。快走吧,我们趁热去吃。走吧,石老师,一起走。今天不割了,明天我帮你割。”
  
  进到老杜家,我看到屋子里已坐满了人,大多我是认得的,都是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老头老太太们看到我领着一个标致的女人进屋,纷纷起身要给我们让座。我连忙劝他们坐下,递烟倒酒,挨个儿问好。
  “这是老谌家的儿子,在市里当官呢,县长那么大的官,出息哩,出息哩。”老杜呵呵地笑着,向他们夸奖我。“我没有了儿子,以前总想着,让他给我顶门立户呢,现在啊,呵呵……”
  审核编辑: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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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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