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彰徨无定
　　
　　像等待约会一个婉约的女子一样，我心存不安地等待着我并不想得到证实的结果。但令人震惊的坏消息还是接踵而来，让我的心不再消停。
　　一个人不注意审视平时的作为，就会忽视其中的不利因素。这样的因素聚积起来，到一定时候，就会毁了他的生活。对我来说，我非常清楚我现在的状况。
　　无论哪个人，在遇到麻烦时，总是心中怀有一丝侥幸的。
　　往往就是这种心存的侥幸，会害了你。
　　
　　
　　
　　＆平静中的可怕
　　
　　我去了趟市委大院。
　　我不知道我是去找谁，也不知道去那儿要做什么。
　　站在大楼下，我却没进去，而是用我的身体感受着这个大院里的温度。
　　现在的我，周身冰凉。
　　我需要温暖的阳光，还有别人的热情。可是这里静悄悄的。院中的车少了，走动的人也少了，每一个角落都透露出一种可怕的宁静。
　　这种平静让人窒息，让我害怕。
　　大院里的车都像是坏了，趴窝了，以往那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景象，忽然就消失了。偶尔有进出的人，也是行色匆匆，见了熟人也不打招呼，而是僵直了脖颈直冲冲地走过。
　　我看到市委办的一辆大吉普雄纠纠地驶来，司机老刘也明显看到了我。我马上做好了要和他打招呼的心理和生理准备，谁知他驶到我面前时，竟然恶狠狠地摁了一下喇叭，示威一般扬长而去。那浑厚的声音直冲我耳鼓，像一股气浪袭来，差点将我挤倒。要知道，这个大院里可是禁止车辆鸣笛的啊！放在以往，老刘他在我面前装得跟孙子一样乖，今天他这是怎么了？
　　我忽然就觉得天旋地转。这里的一切变得陌生，浑然入了冥界一般的阴森可怖。接下来只有满身虚汗地逃离。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是想来这里打探一种消息。但这个大院中的寂静，让我明白了来自另一方面的一种压抑。这来自人的思想认识，还是党纪国法的约束，我想这两种因素都有。
　　回到家中，我大致回想了一下这几年里别人给我的“炭敬”、“冰敬”，以及购房款的筹措、华凯操作的书画展收入等等，发现我的受贿数额不大，但我向王书记等人行贿的数额就比较大了。我得做点应对的准备。如果东窗事发，我也好应付得从容一些。当然了，我也得做出一些另外的准备，比如上缴赃款。这样会减轻对我的处罚的。
　　想到这里，我立刻想去动手砸那四只花盆。但一转念我又收住了手。哈妹疑惑地问我：你怎么了？
　　作为夫妻，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还是具实相告吧。可是话到嘴边时，我又咽了下去。这时我看着哈妹这张还有些稚气的脸，忽然想到了她母亲，也想到了她父亲哈戈说过的那句话：谁都别太相信，包括自己的老婆。于是改口说，省里要来人审计，公司里有些项目存在问题，我有点担心。
　　哈妹说，那不是有华凯担着吗，你操什么心。
　　唉。人家都这么认为，你还怎么解释呢？
　　转身在沙发中落座，又偷瞄了几眼哪几只花盆。心想，要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以我的工资收入，要是在银行存这么多钱，就会有麻烦，所以这钱只能藏在家里。现在，这四只花盆中的钱，应该都取出来，万一人家检察院找上门来，咱就上缴。要是风声很紧的话，那就先缴上去，争取把事情做到前面。当然，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心里也在思考着我能被判几年这些问题。
　　“审计真的很厉害吗？”哈妹问。
　　我无法回答。我现在都记不清我收过哪些人的“冰敬”“炭敬”，受过哪些人的“好处”，为哪些人办过什么事。真的，我想不起来了。这些想不起来的事情，都是哈妹现在想知道的。可是她就是知道了，现在又能怎样呢？
　　这些事，只能压在我心里，就连哈妹也不能说。
　　花盆里的秘密，不能给她说。我想她也不知道，知道了可能就会坏事。
　　
　　有天中午回家，发现屋子里那些隐蔽角落中的灰尘上，留有一些纤细的指印。我暗吃一惊。仔细查看花盆，并没有翻动过的痕迹，只是都刚浇过水，水浇得有点多。
　　我是个心很细的人，侧着光扫一眼屋内陈设上蹭掉的一点点灰尘，立刻就会发现情况。但我装作不知。下午快上班时，我说有个材料要写，让哈妹先出门。等她走后，我立刻将一把图钉撒在客厅的吊顶内，并且都是尖朝上摆好了。果然，下午回来后就看到先我回家的哈妹右手两指都缠上了创可贴。
　　她在寻找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字：钱。哈妹在寻找我藏起来的钱。
　　看来她已经对我失去信任。你想想，与一个把钱藏在花盆里好几年而不透露的人，即便是做了夫妻，也能不生出隔阖么？
　　这是我没想周全的事。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天都快亮了，却又有了睡意，刚睡着就梦见哈妹扒了咱家的房子，搬出一摞一摞的钱来，交给检察院的同志们，然后得意地冲着我笑。
　　我一下被惊醒，困意全消。
　　
　　
　　
　　＆杯弓蛇影
　　
　　接下来的日子里，华凯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到他在城投公司办公室来的次数也比以往多了，见到谁都笑呵呵地问好。即使你离他有些距离，他也会像定格在历史镜头中的那些伟人的样子挥手向你致意。
　　这是在他身上从来没有过的事。
　　于是有人就在私下里说：怂了。
　　也有人更加直接，说：快了。
　　这两种表达是对华凯现在所处状态和前景的一种总结。
　　人的一生中，很值得玩味的，便是这种“总结”。只要是到了能够做“总结”的时候了，那也就预示着这个人的一生完结了。就像开会一样，不到结尾做什么总结。
　　但最可怕的是，人还活着，却已经开始做总结。
　　如果一个人死了，他躺在鲜花翠柏丛中，身上覆盖着鲜红的某个物件，这时的总结，就是在褒扬他一生的伟大；而要是一个人站在法庭上听别人对他“总结”，那他的下半生肯定是要遭受致命打击。当然了，这两种“总结”，仅限于官方。民间对某个人的总结，往往带有演绎和传奇。因为他们不掌握第一手资料，单凭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式地再创作。这样的总结，分量就会越来越重，成为这个人人生旅途上的某种暗示。
　　华凯现在就正经受着这种暗示。
　　有一段时间，他都已经向市长请了病假，却又回头去消了假，说还是再挺挺，过段时间再去省里的大医院查一下。阳明就乐呵呵地说，领导干部嘛，心态要乐观一些，要知道好多病是吓出来的，不用过多担心。
　　这是华凯对我说的。
　　
　　阳明的话我仔细分析过，有两处需认真琢磨：“好多病是吓出来的”和“不用过多担心”。这是对华凯的进一步威吓呢，还是示好？“好多病是吓出来的”这话，明显有调侃华凯现在的病有受惊吓的意思，那是不是也有劝说华凯、为他宽心的意思呢？这个不好说。“不用过多担心”，我分析是阳明念及华凯为副市长、自己的同事这样的身份，为他吃定心丸，让他放心。
　　但华凯对我的分析直摇头：“不不不。他是在用枪顶着你脑门。也不，不不不。他是一个躲在暗处的猎手。他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他。他最让你担心和害怕的，就是你不知道他何时扣动扳机。”
　　华凯的比喻很形象。我首先想到了猎人石五爷，想到了去年秋天里他死亡时的情景，想到了一个人在这世间的渺小。接着我便想到了阳明，觉得他才是一个高深的猎手。
　　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躲在暗处的阳明，正在举枪瞄准。瞄向谁我却不知道。
　　
　　
　　
　　＆忠告下的伎俩
　　
　　马上到国庆节了，我和办公室主任、财务科长一起商量今年的这个节日该给职工搞点什么福利、以及多少标准这些问题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市纪检委的电话通知。电话中先问我身边有没有别人、说话方不方便。我挥手让这两人出去，并表示身边没别人、说话方便时，电话那头才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近期让我留在市内，不得外出，随时配合调查华凯同志的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