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山根儿下有我的家园

作者:暮雪夕阳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3-20   阅读:

  
  我们家的亲戚们陆续都来了,他们虽然都披着蓑衣或雨披,但大多还是都给雨淋湿了衣服。还有远的亲戚们在路上。我的两个姑姑相隔太远,没有回来。过后给他们邮的信,没有一个月都到不了吧。
  人们都戴了孝,孝是用薄得如同豆包布一样的白布撕成的,有的扎在腰上,有的叠成帽子戴在头上。俞木兰把一个叠好的孝帽子戴在我的头上。俞木兰的头上也戴了孝帽子。俞木兰对我说:
  “小山,你是奶奶的孙子,你要为奶奶戴孝。”
  我擦擦眼泪,向俞木兰点头。这时知道奶奶死了的时候的恐惧感,在我的心里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强烈了。
  村庄里的吹鼓手来了,他们开始坐在我家的炕上吹吹打打。伴随着沉闷的鼓点儿和声音颤颤的小擦锅子节拍,悠扬的唢呐声响起来,声音顺着窗户传出去好远。几十年过去我都没忘记那声音。后来我知道吹鼓手吹奏的那些唢呐曲,大多是由陕北高原的民歌演化过来的。
  我奶奶的娘家人是最早就赶到的亲戚。那时我还弄不清楚他们和我奶奶的关系,他们平时来的时候,我奶奶就让我叫他们舅爷爷、姨奶奶、大表叔、二表姑等等。后来我知道,他们其实就是我奶奶娘家的兄弟姐妹和侄儿侄女们。他们十几个人来后在我奶奶的头前烧过纸,就问邻居们我叔叔和我婶婶在我奶奶死后来过没有,有邻居告诉他们说,我叔叔他们一直就没来过。他们听后大多都更加阴沉了脸,就全都到我们家的西屋里面去了,进去后还随手就关严了门,并在里面插上了门闩。大概过了一袋烟的功夫,他们开开门,从西屋里面走出来,各自披上蓑衣和雨披后走出屋子顶着雨都向院子外面走出去了。
  屋子外面的雨丝还是那样地连着天和地,好像是比先前更密了,就连村庄后面高大的都山峰顶都给雨丝遮住了,看不见了。不时地有风从山外面吹过来,那些像条条丝线一样的雨丝,就在天和地之间飘摇晃动。
  又过了两袋烟的功夫,他们回来了。他们就像学校里揪斗老师上街游街的红卫兵押着两个人回来了,被押来的两个人是我的叔叔林育林和我的婶婶李素芝。我的叔叔和婶婶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水,就连脸上和头发上面也都是泥水,湿透的衣服都紧贴在身上。他们把我的叔叔和婶婶押到屋里我奶奶的头前的桌子前面,我的大舅爷爷高声冲着我的叔叔和婶婶喊:
  “你们一对儿该死的小畜生,还不给你们的妈跪下磕头。”
  我的叔叔和婶婶站在那里没有动。叔叔梗着脖子在那里瞪眼珠子,婶婶边呜呜地哭边拿两个手背子擦眼泪。见两个人没有反应我的大舅爷爷又高喊:
  “畜生,给我跪下,给你们的妈磕头。”
  奶奶的娘家人们都喊:
  “跪下……”
  “磕头……”
  我叔叔和婶婶没有跪下,还是那样站在那里。
  我的大舅爷爷气冲冲地走到我叔叔身后,抬腿一脚揣在我叔叔的大腿肚子上,我叔叔就跪在地下了。与此同时,我的小姨奶奶和我的大舅爷爷一样,也是一脚把我的婶婶踹得跪在地下了。他们接下来男女分开,按住我叔叔和我婶婶的脑袋,狠狠地给我奶奶磕了几个头,每一个头都磕在地上,磕的咣当响。
  我婶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喊“没法过了、没法活了”。我叔叔没有哭,始终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等到我婶婶停住了哭声,我的大舅爷爷对着挤满屋子里外的邻居们说:
  “各位乡邻,对不住大家了。给大家添了麻烦,让大家见笑了。”大舅爷爷说着,向在场的人们抱了抱拳,“现在我姐姐死了,我姐姐本来有两个儿子,大的两口子都不见了,就剩下林育林。可以这样说,现在,林育林是我姐姐唯一的儿子了。我不管林育林和他的爹妈过去有什么样的恩恩怨怨,都是过去的事了,林育林的爹妈都死了,不提了。按照老辈人留下来的风俗,如今我姐姐死了,就要有人披麻戴孝,就要有人抱头入殓,就要有人打帆领道儿。如果我姐姐的儿子都死了,没有一个了,那这一切都由我来做。林育林还在,他还活着,那就一定要他来做。”
  邻居里有人说:
  “应该,应该。”
  几个邻居把我叔叔拽到一边去了,他们在劝说我叔叔。
  雨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又一个早晨来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我叔叔林育林抱着我奶奶的头,几个亲戚帮着把我奶奶抱起来装进白茬棺材里面了。吃过早饭,人们抬起装着我奶奶的白茶棺材,我叔叔披麻戴孝扛着招魂幡走在前面,吹鼓手们在后面一路吹吹打打,为我奶奶送葬的邻居和亲戚们排成长队走在后面,我爷爷被劈开的坟包旁的墓坑是提前挖好了的,我奶奶被埋在里面了。
  6
  我住到了我叔叔的家里。尽管我在当时很不情愿,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即使是有,作为一个八岁的孩子也很难做到。奶奶走了,当奶奶的棺材被人们铲土埋在地下的时候,我一下子没了依靠,我感到好像天都要塌了。我那时最大的愿望是能同俞木兰和她们家的人生活在一起,我真的愿意和他们呆在一起,我尤其离不开我的木兰姐。
  那天埋葬了我奶奶后,我的大舅爷爷从我爷爷和奶奶的坟地回来,就把我们家的亲戚们都召集在一起,大舅爷爷还叫上了村庄里几个年长的邻居,他们在我们家的屋子里开会,商量关于对我的安置问题。对于接收抚养我的事情在当时我叔叔是很不情愿的,当我的大舅爷爷在众亲戚和邻居面前提出这个问题时,我叔叔蹲在地上低下头,一直长时间地沉默着,后来还倦了老旱烟自顾抽起来,烟雾一度笼罩了他的脸。我的大舅爷爷气得大骂,大骂我的叔叔“不是人揍的东西”,招呼我奶奶的娘家人要对我的叔叔再次实行“武斗”。到最后是我的婶婶“慷慨”地答应了把我接到家里抚养,条件是我和我奶奶住过的四间房子和院子归他们所有。我的大舅爷爷一声长叹,答应了。从那以后,我奶奶的娘家人再也没有登过我叔叔家的门口。我奶奶死后一年、三年烧周年的日子,他们直接到坟地烧过纸就回家去了。过了奶奶的三周年,他们再也没有来过我们的村庄,即使是在我叔叔的生命的油灯突然掉到地上一下子摔得粉碎,彻底熄灭了灯火时,他们都没有到我们的村庄里来。
  住在我叔叔家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我是从哪里来的,我的父亲和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在哪里,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后来又想我的哥哥、奶奶、爷爷。接下来的日子,我对奶奶的思念与日俱增,我不得不时不时地跑去趴在奶奶的坟上哭上一场。最想不明白的是我的叔叔林玉柱和我的婶婶李素芝。在当时我作为一个只有八岁的孩子,还不能完全弄清楚我叔叔一家和我们一家的关系,更不明白我叔叔作为我奶奶的儿子,为什么在我奶奶活着的时候他从不到我们家里来,尤其是我奶奶死了,还要等到我奶奶的娘家人动用“武力”才把他们请过来。直到多年以后,当我终于能够弄明白当年我爷爷和我奶奶和他们的两个儿子之间的恩恩怨怨时,连我叔叔林育林都已经死去多年了。
  我真正成为我的叔叔家里的一员,也是在我的叔叔死去以后。也许是我的叔叔的死让我的婶婶的内心受到了某种震动,也许是受到我的当兵回来的叔伯哥哥和我的几个叔伯姐姐们,在我的身上表现出来的血脉亲情的感染吧,一来二去的,我的婶婶真的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家里人了。
  我住进我叔叔家里以后,开始的一段时间,我就经常到俞木兰他们家里去,俞木兰白天是要到生产队里去上工的,那年代家家户户都离不了生产队的工分。最开始时,我去的时候俞木兰大多不在家,家里经常就只有俞木兰的母亲一个人。说实在的,当时的我是不大能引起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的多少重视的,我也不大把俞木兰的母亲放在眼里。我去时俞木兰的母亲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大多是在他们家的院子里玩儿一会,还不见俞木兰回来,也就走了。那时就发现俞木兰的母亲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自然不大理会这些。我有时候就到生产队的地里去,到俞木兰他们去干活儿的地方去找俞木兰。那些和俞木兰一起干活儿的女人们看到我时,他们就会看看我、看看俞木兰,脸上显出异样的表情,就小声说起什么,年岁大一些的女人们还会唉声叹气。后来,我就不愿意到地里去了。再后来,我一点点就找到了诀窍,每当临近中午和晚上生产队收工前,我就到俞木兰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去等,直到等到俞木兰回来。俞木兰就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路说笑着回她的家里去。那一段时间里,我不知道蹭了她们家多少顿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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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山根下有我的家园,我的故事,我的亲人,我的梦想,有美,有爱,有每一个善良的人深爱的一切。作者采用了一种朴实厚重的笔触一样样描绘,一点点刻画,让一个个清新生动的身影流畅走出,读之满纸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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