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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 印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2-27   阅读:

    小时候画在手上的表没有动,却将我们的童年带走,只留下歪歪斜斜的成长脚印。

  ——写在前面

  1

  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随“六二压”返乡的父亲从晋中平原返回南太行西麓的老家来。下汽车站在高岭上的公路边,随父亲手指的地方看,头有点眩晕:村子在很深的沟下,落差大得像从云端上向下看。最低处是没有水铺满河卵石的季节河,两边是刀削一样的土崖,崖顶是土坪,接住青黛色的山坡山岭,再后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突然凝固了一样的大片山地了。村庄很散,撒豆子一样这儿几户,那儿几户,人家比较集中的自然村有五六个,散落在靠山沿的土坪上,或者土沟支岔的小土沟里,村子溜溜拉拉好有几里长。父亲说,村里的人都是过去从河南逃荒来的,当时都是一担子、一包袱的家当,只能哪里方便就在那里凿洞打窑安下身来,村子就成了这个样子。又看了一会,终于看出点名堂:哪里树木稠密,一准住有人家,哪怕看不见房子或窑洞。随着父亲的指点,我知道了我家在主沟的一条侧沟尽头处,爷爷奶奶逃荒来后打窑洞而居,六七户邻居都是本姓的远近本家。

  父亲把两手笼成喇叭状,对在嘴上高声朝沟下喊,声音有点打战:“喂——,我回来了——,听见了没有——”声音送出去,有一波一波的回声荡回来。父亲早给爷爷奶奶和大伯写过信了,家里应该做好了接应的准备。那边大概顶着风,听不见回话传来,却看见两个很小的人影站在土崖上使劲摇手。不一会从脚下的山坡小路上急匆匆上来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来到公路边,七手八脚往家里搬运父亲包汽车拉来的家具用品。两个年纪大点的人看见我,满脸喜色大声喊道,哟喂,在大地方见过世面的小洋人回来了!我一下被“小洋人”这个词打蒙了,不知道我是怎么个“洋”法,对应的“土”是什么,“大地方、小地方”的区别又在哪里,只好龇着嘴傻笑。

  背着我上学的行头,引着两岁的弟弟,随搬运家具的人一路向下走。眼望着重重青山,道道沟壑,既为终于来到梦想中的山里世界而激动,心中又有些怅怅的,屁大的小人儿,不知究竟在担忧什么。

  2

  两个白发扎眼的老人站在沟顶的山脚,眼巴巴看着我们走下来。他们两个都已七十多岁的高龄,山风吹拂,衣襟撩动,像两棵颤巍巍的老树。我马上猜想到,这是爷爷、奶奶。在晋中时,奶奶曾带着堂弟去过一次,可我那时尚小,不太记得奶奶模样了,光记得她高高的个子和用一双小脚的脚跟走路的样子。对爷爷,干脆什么印象也没有,现在看到的,是一个须发皆白、慈祥和善的高个老头子。

  从晋中返家前,母亲就不知多少遍地说了老家的事,早知道我是爷爷奶奶的宝贝疙瘩。我的家族男丁来迟,爷爷奶奶先期生下四个姑姑,直到爷爷四十岁才有了大伯,四年后奶奶四十岁,又有了我父亲。到我这辈,先我出生的是两个堂姐,还有一个没有保住的亲姐。我出生时,害得母亲肚疼了一天多,土炕上多出了一个带把的毛毛虫。爷爷奶奶景得不得了,断奶后,就把我从母亲身边“霸”走,须臾不离左右。可在我三岁时,一家人随部队转业地方的父亲去了晋中,活活要了爷爷奶奶的命。大伯写信说,他们特别想念我,尤其是奶奶,一提起我就哭。好在有迟我一年来到人世的堂弟陪在身边,缓解了爷奶思念孙子之苦。

  我在奶奶的泪水、爷爷咧着没牙的嘴乐的笑容里走回家,一一认识家里的人:精明外露的大伯,木讷朴拙的大娘,土里土气的堂姐和二堂姐,憨厚的堂弟。本家长辈、平辈的人一下子记不过来,只能假以时日慢慢熟悉了。

  堂弟和我天生投缘,没多一会就稔熟得无话不说。我见他一条眉毛中间被一条斜碴的白痕断开,问是怎么弄的。堂弟说在山路上跑,被石头绊倒磕在石头楞上,就磕断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龇着嘴吸溜冷气,倒像伤的是我。堂弟说这算啥,我被狼衔走不也好好回来了吗。过去大伯写信说到过此事,可隔着距离,虽也惊怵过,渐渐就淡忘了。现在被狼叼走过的堂弟就在眼前,惊怵的感觉一下涨满了脑袋。堂弟说,大闹钢铁那年夏天,青壮年人都去闹钢铁了,家里只剩下爷爷、奶奶、两个堂姐与五岁的他。傍晚天暗下来时,他们在窑洞前没院墙的土院里,围坐成一圈择苦苣菜,他突然觉得左肋下一疼,人就被叼起来,被拖着往前走(其他人只看见一个黑灰色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堂弟)。堂弟知道被狼叼了,却没被吓糊涂,尽可能拽住一切可以拖拽住的东西,如荆棘、蒿草、石头楞角,大大阻碍了狼的行进。爷爷奶奶和邻居的人都举着锨镢棍棒喔呀嘿啦喊叫着追来,狼不得已才把堂弟撇下,颠着碎步跑开。堂弟回来后察看伤口,左胸被狼咬了几个深深的牙踪,大家都说,多亏撵得紧,狼没有来得及倒口,倒了口的话,堂弟准定活不成了!大伯为此专门给堂弟取了大号,叫做“拾命”,很显然是狼口余生的意思。

  我被堂弟的访述吓呆傻了,眼望着沟两边的山影,心想这大山里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危险?

  3

  学校在村中央土崖半腰的一处凹地里,五间土坯墙的教室隔成里外间,外间是课堂,里间住老师,中间留了一个门,没门扇,老师一撩门帘就能看见教室的学生,不撩门帘也能听见教室里的动静。

  学校只有一个男老师,姓魏,三十多岁,是村里唯一留着偏分头的人。魏老师很斯文,也很腼腆,一和村里人说话就脸红,一脸红就用一只手从后脑勺往脖颈下抹。读四年级的堂姐告诉我,魏老师的家在三十里外的另一个公社,女人和别人好跟他离了婚,因此受了点刺激,总爱摸后脑和脖子。他带着一个和他长相很一样的男孩子,叫明印,读二年级,爷俩吃住睡、魏老师备课批改作业,都在里间。

  学校四个年级的几十个学生全挤在这一个教室里,四到一年级的学生数量呈金字塔形,一年级学生最多,往上次第减少,四年级就只有五个男女学生了。这是因为中途一直有学生退学,特别是女生,常有中途停学不念的。

  早晨除一年级外都上早自习,老师一成不变的安排是背语文课,挨着讲过的课文一课一课往后背。刚转学进来的头天早上,我被同学们背书的情景吓了一大跳:大家不是念书,而是唱书,一个个把嗓门调到最大,拉着调门摇头晃脑地“唱”。语言既非普通话,也非本地土话,不知是什么语种,嗨嗨呀呀长腔短调的,有点像神婆“上马”后挤着眼哼哼呀呀的神唱。大家“唱”得很投入,像唱戏的角入了戏不能自己。背熟和以为背熟了的,就去里间给老师背。老师一边做饭一边听,背到哪里,就用绿色墨水的钢笔在该处签了字,并标下日期。有不少人老是背不下来,像留声机打滑一样卡在某一个长腔或拐弯处,反反复复进行不下去。老师当头就给一教鞭,喝令再去背,于是撅着嘴出来,一晃脑袋又接着“唱”。

  上下午上课,老师轮着班级讲课。给这个班级讲时,其他班级的就做课堂作业或者默读课文,有兴趣的话四个年级的课程内容和进程都可以知道。最怕一年级那伙娃娃蛋子了,老师给别的班讲课时,他们不是这个推倒了那个,就是那个打哭了这个,总有像快落地的炮弹尖啸声一样的哭声“一”的一声骤然响起,老师不得不停下来给他们调停。轮到给他们讲课时,最初级的拼音字母和0到9十个数,老师一遍一遍领着念,十几个孩子直着嗓子喊,吵得人静不下心来。倒是四年级的四则混合运算题,我偷偷看着竟然学会了。

  这里的孩子像山上的石头块一样,既土又笨,连女孩子也是一身灰暗色的衣服,头发毛毛草草的。男孩子穿得更是破破烂烂,脖子、手背上的黑结成厚厚一层痂,一身野气、蛮气。下课的时候,男孩子撵狼一样吱哇乱叫互相追着疯跑,或者到学校后面的荆棘丛里捉蝈蝈,到土崖的崖坎下捅马蜂窝。女孩子们在土院子里席地而坐,玩抓、抛石头子的游戏,要么就互相撩起头发捉虱子。我在晋中和同学们玩的洋火枪、陀螺、玻璃球、折纸、画画、凹软腰等,女生玩的跳皮筋、踢方格等,他们统统不会。满学校找不到一本小人书,魏老师的孩子明印倒是有几本,可都是早已过时的。
  审核编辑:小晓追梦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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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小晓追梦:
无需任何言语评说,读此文,如同在咬香甜的苹果,甘汁润心肺。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6

  • 夏冰

    十分宏厚丰富的文,时代的印记,岁月的留痕,成长中的种种历练与反思,文笔老辣,叙事沉着,凸现主旨。欣赏问候。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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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东方老师,此篇文字忆趣不是目的,反而走了沉重一路,请看我给小晓追梦副总编的回复。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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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小晓追梦副总编,这篇东西是我从山西晋中平原随父亲返回太行山老家的一段历史的记忆,也是对我童年成长起了重要作用的一段光阴。童年忆趣,被人写滥,我想挖出点“真”与“新”的东西来。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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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好长的旧事,好长的乡情,这么多北方的趣事旧俗,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还真的是“新鲜”。太行风老师童年经历确实丰富,读来饶有兴味。在回忆中纪念,在纪念中升华,浓浓的乡土气息,又觉得读到了山药蛋派。

    201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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