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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 印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2-27   阅读:

  

  这时候,大伯、父亲和邻家的人在院子里叼着旱烟袋胡三马四地喧呢。爷爷在一边静静地听,听他们喧得不对的地方,也插嘴纠正。天上有一弯新月,还有满天繁星,就是他们照明的灯。

  9

  收麦子的时候,“麦黄杏”应时而熟,在枝头闪烁笑靥,舞动金黄。自此,我那吃糠咽菜的胃肠再没有受多大委屈,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躲闪着奶奶偷杏吃。其实,杏还是黄豆粒大时就开始偷吃了,尽管那小杏儿酸涩倒牙,依然啮而啖之,既为解馋,也为哄肚子。那些年,记忆里只有两个字:饥饿。

  从杏儿黄了的时候,奶奶便对全家人下了一道严令:把吃了杏的杏核,别人丢的杏核,统统捡回来。捡杏核何用呢?炒菜时敲几粒,砸碎,可以顶食油。更重要的是,杏仁可以熬食用的油。熬油后的杏仁渣,特香,不过食用时要冒很大风险,闹不好会中毒。我家就几乎是集体中了毒。我曾在《门前那棵老杏树》里描述过这件事,可还想在这里重提这一情节,因为这件事对我刺激太大了,成为记忆里迈不过的一个坎。原文摘录如下——

  可惜老杏树留给我的记忆并非都是美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年用平时捡拾积攒的杏核敲出杏仁碾碎熬油后,面对一大锅白汪汪的杏仁渣儿,奶奶硬舍不得当肥料施于田间,说用它熬了汤再香不过。一向孝顺的大伯和父亲竭尽全力地反对:“娘,这是苦杏仁,弄不好会毒死人的!”这绝非危言耸听,早就听说,食堂化时一家人用苦杏仁渣煮饭吃,数口人全部中毒死亡。还有一个女人熬不住饥饿嚼吃了两把火边烧烤过的苦杏仁,也中毒毙命。可奶奶坚持说并不都是这样,只要脱好了毒就没事了。所谓脱毒全在于冷水浸泡这么一个过程,至于如何掌握火候,缺少化学知识的农人一概不晓,只能拿命去碰运气。可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犯了倔脾气,赌气之下非食用不可。大伯反复劝奶奶不下,一反平时百依百顺的常态,雷霆大怒地发起了庄稼火:“娘,你硬要吃,做儿子的也拦不住,可要有个三长两短,别怪你儿子没拦你——是你老把自己害了!”回头又严命:“爹,你不许吃,这个家是男的都不许吃!”大伯尤其强调我、堂弟、弟弟绝对不准碰那东西,我知道这是把我们列为了重点保护对象。对伯母和姐妹们,大伯则说:“娘们和闺女家,谁不想活人了只管吃,只是到了阴间不要怪我没有阻拦过你们!”我看见高大剽悍的大伯落了泪,泪珠很大,砸在地下很重,很响。

  这是中午的饭。在苦杏仁汤弥漫的诱人香气中,在一种恐怖笼罩的不祥气氛中,奶奶带头端起了碗,肚子一直闹饥荒的女人们都依次盛了去喝。大伯赌气闷头去睡觉,爷爷、父亲和我们堂兄弟则惴惴不安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饭后不久,最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喝得最多的伯母和二堂姐首先出现了中毒症状,翻肠搅肚地呕吐,脸面青灰,四肢冰凉,随后便人事不省。接着包括奶奶在内的食用者都出现类似情况。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大伯从炕上跳起来,又吼着说恨话。父亲急慌慌跑着去求村里唯一懂点医道的“老干部”,其给了一个土方,用鸡毛探喉催吐,再服以绿豆汤、煎甘草水解毒。折腾到小半夜,中毒症状较轻的奶奶、母亲先得以缓解,伯母、二堂姐也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谢天谢地,总算逃过一劫,没出人命。(引用完。)

  苦杏仁,尝过,味道确实是苦的;苦杏仁汤,没吃过,可我还是知道了它的滋味。

  10

  刚从晋中回来那年,天气真怪。先是大旱,一入六月,天像银河发生泄漏,半月二十天嘞嘞嘞嘞不住气地下,直下得洪水横溢,沟满河平,山根、低洼地都出浸水。我家北土窑的窑顶被雨水泡嫩,轰隆一声塌下来,大股尘土从门窗扑出去几丈远,扩散弥漫开来,院子像被大雾罩住一样。我家本来只有一溜排着里外间双孔窑的主窑、北窑和单孔窑的南窑,这一下不够住了,天终于放晴后,大伯和父亲商量着请来了两个石匠,开始用石头券塌了的北窑,好几个亲戚的人也来帮忙。

  帮忙的人里有邻村二姑家的表哥。这是一个山里人中很另类的人,留了个独树一帜的大背头,外表文绉绉的,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是农村极为少见的高中毕业生,还自修了大学速记专业,可接分配通知,工作单位在遥远的南方,便没有去报到。表哥眼看快三十的人了,硬是不说媳妇,本村和周围村子任何一个女的都看不上眼。大伯说他读书读成了一头驴。表哥不管腾窑洞里的土,还是摆弄石头,都慢吞吞的,一边干活一边嘴里不停地跟匠人、贴工的人翻腾着古往今来、天南地北的事。大伯是个急性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几次暗着明着敲打他,不让他影响众人干活。表哥嘴里哦哦答应,可过不了多一会,依旧嘚啵嘚啵说个不停。

  我却特别喜欢表哥,他嘴里嘚啵的那些事,是我久违了的东西。原来在书里可以读到的,可现在除了几本课本,满村子很难找到一本有趣的书。我像饥渴极了的人迫不及待想吃饭喝水一样,装模作样做着不咸不淡的活,贴近表哥竖直耳朵听他说东道西,为此也被大伯打黄牛惊黑牛呵斥了好几回。

  黑夜,本村贴工的人都回家了,外村来的两个石匠和表哥在南窑里打地铺睡。因为操着心,很容易就发现他们钻进被窝后,表哥又开讲了,而且是访薛仁贵征东的大本头。我当然不放过这样的机会,黏在那里听。“家住逍遥一点红,飘飘四下影无踪,三岁孩童千两价,保主跨海去征东”,唐太宗的一个梦,暗含着家住山西的薛仁贵要保他跨海征东,一开头的这个巨大悬念,已经把我的胃口吊足。薛仁贵命运多舛,却天生神力,并有大财主千金眷顾的艳遇,直到靠着高强武艺进入兵营成为火头军,听得我心驰神往。那两个匠人一会平躺,一会趴着抽几袋老旱烟,听得如痴如醉,偶尔也插嘴议论某个情节。不知不觉,天已深夜,表哥忽然打住不往下访了,说天不早了,明天还要干活,三番五次撵我走。我不得不离开,可偷偷返回来听时,表哥又接着往下访。我知道进去还会被撵,偷偷坐在门墩上听,一直听到薛仁贵大战盖苏文,张士贵屡屡夺战功,唐太宗被白袍小将救驾。忽然听见咿呀一声开门声,原来惦记着活计的大伯已经起来了,看见我站在院子里,问我咋在这里,我赶忙用手搂着肚子说,我拉稀,起来去茅厕。

  这时公鸡早已叫两遍,天都蒙蒙亮了。表哥听见我和大伯说话,舌尖上的战争顿时偃旗息鼓。

  11

  窑券起来了,还在院子南边修了三间土坯墙、坩土隔水的平顶房。可家里忽然爆发了战争,奶奶一连好多天同大伯生气,不起床,还闹起了绝食。

  生气的原因记不清了,光记得说券窑修房把父亲带回的四五百元离职金花光了。还有,父亲离职的那套手续,奶奶用牛皮纸包着压在枕头下毡子的下边,离奇消失。奶奶心中不平,怪大伯,父亲却替他哥挡事:“钱花完就花完了呗,我离家多年,也该给家里出点力了。那手续也别找了,莫非我还再回太钢当职工不成?”

  大伯却提出要分家,说奶奶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再扛一大家十几口人的大锅了(这时候大伯和我家各添了二妹和二堂弟)。还说弟兄们分家是迟早的事,不如早点分开,各乱各的,各过各的,是好是歹谁也怨不着谁。母亲破天荒对着奶奶顶撞起大伯子来,说要分咋不早分,他爹带回的钱都花光了,你一点皮也没破,才想起要分家?父亲责备母亲多嘴,母亲说本来就是。奶奶破例没给母亲脸色看,搁在以前是绝对不行的。

  回到北窑,母亲又埋怨父亲说,你哥一遍遍写信催,说爹娘年纪大了,非让你回来尽孝道不可。这下好了,把你逼回来了,钱折腾光了,也要和你分家了。父亲说不是那么回事,我是怕我随单位迁到太原总公司,把你们留在晋中一个个都饿死了,才要求下放的。我知道,父亲原单位的下放名单上根本没父亲,是他自己非要求下放不可,不知道与大伯接二连三写信有没有关系。
  审核编辑:小晓追梦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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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小晓追梦:
无需任何言语评说,读此文,如同在咬香甜的苹果,甘汁润心肺。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6

  • 夏冰

    十分宏厚丰富的文,时代的印记,岁月的留痕,成长中的种种历练与反思,文笔老辣,叙事沉着,凸现主旨。欣赏问候。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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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东方老师,此篇文字忆趣不是目的,反而走了沉重一路,请看我给小晓追梦副总编的回复。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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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小晓追梦副总编,这篇东西是我从山西晋中平原随父亲返回太行山老家的一段历史的记忆,也是对我童年成长起了重要作用的一段光阴。童年忆趣,被人写滥,我想挖出点“真”与“新”的东西来。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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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好长的旧事,好长的乡情,这么多北方的趣事旧俗,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还真的是“新鲜”。太行风老师童年经历确实丰富,读来饶有兴味。在回忆中纪念,在纪念中升华,浓浓的乡土气息,又觉得读到了山药蛋派。

    201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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