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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 印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2-27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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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家聋大爷得了脑中风,一大早,他家的人乱成一锅粥。我赶忙进窑去看,只见聋大爷平躺在炕上,嘴里很着急地呜呜啦啦叫着,却一个字也说不清楚,并示意他一边的腿和胳膊也不能动了。聋大娘和他家的大小人都在哭,本家几户的人都惊动来了,大家都手足无措。

  爷爷是上午去看聋大爷的。爷爷是老弟兄三个一起逃荒来的,其中有爷爷亲兄弟两个,另一个是爷爷亲叔伯的哥。聋大爷是爷爷叔伯哥的大儿子,管爷爷叫“三叔”。他们虽然隔着辈分,年龄却不差多少,聋大爷也七十出头的人了。冬天农闲时,叔侄俩便偎在向阳角旮旯下象棋,俩人一人手里擎个旱烟袋,你走一步想半天,他走一步想半天,谁也不多吭声,一盘棋要下好长时间。临了,一个说你不中了,没救了,一个哈哈哈一笑说不中了,我输了,然后互换兵将俘虏,重摆阵势,直到叫吃饭时才罢手。

  聋大爷是个耿直人,河南人说话本来时候就简洁爽快,中不中,中或者不中,干巴利脆。人家学河南人说话,“娘。咋。尿。起。”真的是这么回事。聋大爷耳朵不好使,说话须两三遍大声对他喊,很费劲,大家和他说话自然就少,非说不可话,说得更简洁。聋大爷耳聋,做人却很周正,曲里拐弯的事在他这里讨不了巧去,梆梆梆几句直来直去的话,就主持了公道,所以本家平辈、晚辈的男女人都有点怕他。大家怕他还有个原因,他有点“聋邪瞎怪”,正儿八经大声和他说话听不见,小声嘟囔他时却偏偏听见了,当当几句,把发牢骚的人训得脸红耳热直吐舌头。

  耿直的人脾气都刚烈,聋大爷看见爷爷来看他,嘴里又呜呜啦啦犯急,呜呜呜哭得和孩子一样。大家明白他的意思:我这个晚辈,还拖累老叔来看我!爷爷也流泪了,安慰他好好养病,不要胡思乱想,聋大爷照旧呜呜哭。

  大概第三天的时候,聋大爷家突然炸了营:聋大爷趁家里没人的时候,竟然挣扎着下了炕,一头扎进水缸里淹死了。我听到这一消息,是一路猛跑地到了聋大爷家的,远远就听见聋大娘和儿女们哭得天昏地暗。进家后看见满地是水,水缸是破的(村人说对栽进水缸寻死的人只能打破缸救人,不能往外拔,一拔就把气也拔没了)。聋大爷已被人抬到炕上,头耷拉着,两眼紧闭,送老衣已经穿在身上,正被几个人扶着,由二大爷给剃头。聋大娘还在歇斯底里地哭,我从她絮絮叨叨的话里听出来,聋大爷嫌连累她和儿女们,一直用能动的那只手打自己的脸。出事前因家里没吃的了,聋大娘和闺女到碾窑去推碾子,心里惶惶的觉得不对劲,赶忙回来看,聋大爷已栽进了水缸。一家人议论纷纷,都说一个中风偏瘫的人,拉屎撒尿扶都扶不起,咋就能自己爬下炕来,跑到几步开外的墙对角栽进水缸里?

  我被聋大爷的举止彻底震傻了,好几天懵懵憕憕像丢了魂。

  15

  从晋中回来快一年了,过年一样隆重地过了“六一”儿童节,大姐小学毕业了,我升到了四年级。

  大姐的学生生涯走到了尽头,这是大伯早决定了的。没想到的是,和我同年级的二姐也被大伯停了学,说烂x闺女家,认得名字就行了,也到生产队挣工分养家吧。对大伯的安排,大姐没有进行丝毫的抵触与反抗。二姐倒是拧着眉毛撅着嘴不高兴了好多天,可只能服从这样的安排。

  这或许就是大姐、二姐的命。原四年级的男女学生,大多人也是这样的命。曾经要帮林子轩“治治”我的李金宝,因入学晚,和他大妹妹一起毕业,都上学上到了头。原四年级毕业的人里,唯有林子轩一个人去邻村读高小。

  大姐身材浑实,属牛,黄眼珠,头发也发黄,梳两条“牛八角”的辫子,干活手脚麻利,泼泼辣辣,好像生来就是劳动的料,真有点像爷爷说的“抓地虎”。走路有点外八字的二姐,好拧眉毛好噘嘴,好嘟嘟囔囔埋怨吃亏,可总是当了大伯大娘的“出气筒”。论做活,二姐比不上大姐,却也是个要强的,趔着腰身学担担子,咬得下嘴唇出血,一心想撵上大姐。她们到生产队,只是“半桩”劳力,一天挣五、六分的工分,可两个人合起来,就胜过整桩劳力了,何况以后还会逐年增长。大伯家还喂着队里一头毛驴,除挣了工分,一年还领三百斤饲料,用粮食的皮皮渣渣做饲料,就把粮食倒换出来了,驴还可以偷闲用来上碾。大伯一家兵强马壮。

  大妹到了入学的年龄,可由于要帮多病的母亲带二妹,做家里杂活,一直入不了学。魏老师专门上门来做工作,答应可以带二妹去学校,还可以去学校半天,在家半天,大妹终于入了学。大妹是个苦人,因从小就照应母亲,发愁没粮下锅,一点点个人就学会了皱眉头叹气,以至养成痼癖,在后来的年月里,一直苦着一盘脸,眉头再也没有展开过。

  我接替林子轩当了中队长,课间操时喊操,放学时喊队。因学习成绩好,片上统一考试时,高小老师专门让魏老师把我叫来,问东问西。我看见魏老师比我还紧张,一直用手摸后脑勺,眼睛眯得更细,脸变成一块红布。我心里却泛起浓浓的忧虑:明年升高小时,我能来这里上学吗?

  秋收时节,照例放了秋假。大人们女的在地里割谷子,男的往打谷场担谷子。我和堂弟等孩子们挤在割过谷子的地里,只箩头捋因霜打而发黄的黄豆叶,回去煮熟切细了沤酸菜。相比于萝卜缨拌萝卜丝的酸菜,黄豆叶的酸菜净是渣,很难咽,纯粹是哄肚子,可哪家都要沤一两缸。为了回去向大人交差,免得受气,我们争抢着谷地露出的黄豆棵,挤进割谷子的女人中。那些女人嫌碍手碍脚,又轰又撵,可过不了一会我们又挤进去,我屁股扎扎实实挨了一下镰把。这时候我已学会用脏话骂人,看也没看就来了一句:谁打我,我一吊敲死你!有人很响亮地接嘴还我:我一x扣死你!在女人们的哄堂大笑中,我扭头一看,顿时僵住——竟然是大姐!正弯着腰歇斯底里地咯咯咯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一颗少年的心像垛得太高的积木哗啦啦垮塌了,为我的粗鲁,更为大姐的沦落:大姐仅仅的十几岁的年龄,怎么没有了一点女孩子的矜持?大姐天天泡在这伙口无遮拦的女人堆里,变粗野了,低俗了!

  我像一头中了枪伤的小鹿,将手里的箩头使劲往地下一摔,扭身就跑,一口气跑上“老向阳”山坡的最高端。

  脚下是我家住的小土沟,一边是阳坡,一边是阴坡,沟中绿色横溢,汪满亲情,可同时逼仄,促狭,与一片连绵不绝的山地海洋,组成我童年生长的世界。

  我跳上一块兀立的石头,极力向远处望,想望见县城,望见更远更远的地方……

  
  审核编辑:小晓追梦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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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小晓追梦:
无需任何言语评说,读此文,如同在咬香甜的苹果,甘汁润心肺。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6

  • 夏冰

    十分宏厚丰富的文,时代的印记,岁月的留痕,成长中的种种历练与反思,文笔老辣,叙事沉着,凸现主旨。欣赏问候。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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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东方老师,此篇文字忆趣不是目的,反而走了沉重一路,请看我给小晓追梦副总编的回复。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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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小晓追梦副总编,这篇东西是我从山西晋中平原随父亲返回太行山老家的一段历史的记忆,也是对我童年成长起了重要作用的一段光阴。童年忆趣,被人写滥,我想挖出点“真”与“新”的东西来。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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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好长的旧事,好长的乡情,这么多北方的趣事旧俗,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还真的是“新鲜”。太行风老师童年经历确实丰富,读来饶有兴味。在回忆中纪念,在纪念中升华,浓浓的乡土气息,又觉得读到了山药蛋派。

    201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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