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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 印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2-27   阅读:

  

  脸皮既然撕破了,家不分不行了。于是请来本家的聋大爷、二大爷、三大爷从中调和、主持,把家分了。主窑洞的“老窑”和新修的平房归大伯家,老窑由爷爷奶奶暂住。我家分得刚修复的北窑,还有表哥在里边访薛仁贵征东、连窗户也没有的南窑。从此弟兄俩各起锅灶,爷爷和奶奶自过,吃喝花用由大伯、父亲供给。

  一分家我家便家底空虚,加上母亲多病做不了工分,不穷才怪。我发现大伯一家人吃饭时总是背背藏藏的,但我还是看见他家伙食远比我家好。堂弟依然和我保持着亲密接触,每每还在衣兜里给我藏一块窝窝头什么的,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塞给我。爷爷说堂弟人厚道,脾性更像我爹,不像他爹。

  分家后没有多长时间,一天早晨母亲突然在院子里叫嚷起来,说院子下面的树林地里,分家的界石被人移动了。爷爷奶奶和大小人都去看,大伯说没有谁动过呀,活见鬼了?父亲淡淡说,哥,你要是嫌地少树少就明说,我多年在外,招呼家里少,本来就不该二一添作五分家产。母亲抢白父亲,你一直往家里寄钱就不是招呼家呀?一直置身事外的爷爷动了肝火,回院子拖了一把老锨,抡起来就往大伯身上劈,被父亲一把抱住。这时候早已惊动了本家的人,主持分家的几位大爷左右看了看,对大伯说,界石肯定是移动了,二十多棵树跑到你这边来了,这才几天了,我们不会记错。他们提议,不管界石是怎么动了的,还移回原地,以后谁也不要提这档事了。聋大爷向界石那边走了两步,用脚尖一点有新土的地方说,原来界石就在这里,刨吧,下边有煤面。一刨,果然露出了黑色的煤。我这才知道,栽界石下边一定要放进煤面,好与其他的石头区别开来。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发现大娘和两个堂姐远远看了一会,就躲进屋里。在跟前的堂弟一直用白眼狠狠地剜着大伯,临了一跺脚说,丢死人了,扭身就走。

  12

  秋收大忙季节,我发现大伯连续两三天不到生产队地里去上工,愁容满面地钻在屋里不出来。大人们脸上都罩着愁云,躲着我们小孩子们嘁嘁喳喳说小话。疑窦丛生下,我偷听他们到底说什么,听见奶奶哭着说,造孽呀,把十八代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我终于知道了,大伯做下了更丢人的事,夜里去偷生产队地里的玉米,被人赃俱获。干部们虽然还没公开此事,可村里人七传八传都知道了。那回移界石,丢人丢在家里,这回丢在一村男女老少面前,丢人丢大了。

  后来东鳞西爪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细节。那年先旱后涝的气候,歪打正着成就了一个丰收年。队里在我家隔一道沟的羊窑坡土坪上的地里掰玉米,那一穗一穗金黄的玉米长得跟棒槌一样。大伯手里掰着玉米,嘴里一个劲地啧啧,说这玉米咋长得这么好,眼睛里就放出邪妄的光来。大队主任偏偏就在他跟前,竟然窥破大伯起了贼心,是夜带两个人在我家土沟口的碾窑里埋伏起来,张网以待。天黑透以后,果然看见大伯腋下夹着麻袋,鬼鬼祟祟地走了。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大伯扛着一麻袋玉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回来,他们一闪而出,迎头将他拦下。据说大伯当时非常吃惊,愣怔了好一会,一屁股墩在了地下。

  我极力想象那个有朦胧月光的夜晚,大伯是怎么在地里偷掰玉米的,有没有听见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有没有额头汗出浑身颤抖?我想象不出来,也无法和谁去核对。

  此事成了村里公开的秘密,大伯窝在家里写检讨。也就扫了几天盲的水平,竟然写出很长的顺口溜。面对爷爷奶奶,把闺女孩子、侄儿侄女都喊来,说让我们都听听,好好受受教育,说着便大声念起来:“……我的错事做下了,爹娘一起把我骂。爹说是,旧社会逃荒又要饭,没有低头把腰弯;娘骂我,灾年卖儿又卖女,没偷过人家一根豆荚皮……”

  我紧盯着大伯看。他和父亲都秉承了中原大汉的基因,个子高高,一张脸很亮堂,就是鼻梁骨靠上的地方很窄,使他带了几分奸相。与憨厚的父亲比,大伯心眼活络,是村里公认的能人,不但精通地头各路活,而且还会编箩头、篮子、笊篱,会嫁接果树,能用野荆的杆与根做出弹壳、铜钱镶裹的精美烟袋。大伯还会拉板胡,晚上吃饭后,常常坐在院子边的石头上吱吱咕咕拉几段上党落子。可好多时候,大伯聪明得不是地方,人家说他小脑发达,大脑简单。

  此后,大伯便一趟一趟跑开了“老干部”家,有时候还拖上父亲,我想一定是找“老干部”求情去了。结果,还真跑出了效果。干部们没有公开处理此事,但罚了大伯所偷玉米五倍的粮食,在分粮食的时候悄悄扣除了。

  好长时间,大伯害得两个堂姐和堂弟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连我也觉得没脸见人。

  13

  一口白得扎眼的棺材,横放在南窑最里靠墙处。我从晋中回来时,棺材就在这里放着,第一次看见它时心里很惊怵。我是在晋中看打发死人认识棺材的,所以一看见棺材就与死人联系起来,心里瘆瘆的。堂弟说,这是给爷爷准备的“喜材”,爷爷还躺进去试过。我心里拧得厉害:爷爷好端端个人,为啥弄个这物件摆在家里!

  棺材做得很精美,天板的四边刻着富贵不断头;大头的两块竖板雕刻着头上长角的兽头,大张着的嘴里巨齿狰狞;挡头还雕刻着天官赐福图,两边配有对联:“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我一看就忿忿然:人躺进这里头的时候,还说啥“福”与“寿”!

  我实在不能想象爷爷有一天真的会躺进这里去。爷爷把我当心头肉,却不在嘴上说,只悄悄做。跟爷爷上山坡开荒、刨药材时,爷爷总会变戏法一样从怀里给我掏出一块玉米饼子,或者其他什么吃物。要么就在他种的荒地里刨两个还刚成熟的红薯,在山坡生一堆火烧熟了让我吃。我喜欢舞枪弄棒,爷爷从山上给我砍来细腻坚硬的山荆棍子,在火上熏烤后用石头压住,把打弯的地方压直,然后退去皮,用碎磁片刮得光溜溜。不期我舞动着发疯时敲在了二姐额头上,二姐一捂头叽叽扭扭哭起来,然后找父亲告了我的状,结果棍子让父亲给掰断扔河沟里了。爷爷又偷着给我做了一根,告诉我犯瘾了到山坡没人的地方去疯,别再敲了谁的头。

  爷爷还逢山指路给我和堂弟上品德课。大伯偷玉米被捉住后,爷爷对我俩说,两个小东西给我记死了,“冻死不烤灯头火,饿死不吃猫碗饭”,活人要活得有骨气,人要坏了名声,一辈子也洗不清了!家里来了人,爷爷赶紧站起来和来人寒暄,我却靠在被垛上没动。来人走后,爷爷破例责怪起我来,说有客进门笑脸迎,出门问路嘴要甜。活人连个礼俗都不懂,那还行?爷爷说有一个问路的,就因为喊了声“那老头”,结果多走了十几里冤枉路。爷爷嘴边常念叨出一些老套的俗话,让人似懂非懂,如论吃还是家常饭,论穿还是粗布衣;争争抢抢不够吃,推推让让吃不完;不走小路不“圪背”,不讨便宜不吃亏等。有的,我干脆听不懂,如七(漂亮)媳妇是墙头草,丑媳妇是家中宝;买牛买个抓地虎,娶媳妇娶个大屁股。尤其后一句,“抓地虎”的牛力气大,好干活,我能懂了,可那“大屁股”的媳妇,走路干活扭呀摆的,累赘得要死,好个啥,搞不懂。

  爷爷有那口棺材显得心里很踏实,说那是他的“小木屋”,以后躺进里边就安生了。他一这样念叨我就捂耳朵呜呀乱叫,爷爷就撅着山羊胡子哈哈哈笑,说我孙子舍不得我走,高兴。堂弟和我一样的心思,很神秘地对我说,要是听见棺材咯嘣咯嘣响就坏事了,那是叫爷爷进棺材呢。我头皮一炸,说你瞎说,听谁说的,堂弟说大人们都这样说。以后我一进南窑就仄楞起耳朵听,生怕听见棺材咯嘣咯嘣响。

  后来大伯和父亲请来木匠,给奶奶也做了口“喜材”,摞在了爷爷那口“喜材”上面。奶奶也挺高兴的样子,咧着没牙的嘴笑。她笑我就恼,奶奶说别怕,我还要等着我孙子娶媳妇呢,娶不回媳妇来,我咋舍得死?
  审核编辑:小晓追梦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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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小晓追梦:
无需任何言语评说,读此文,如同在咬香甜的苹果,甘汁润心肺。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6

  • 夏冰

    十分宏厚丰富的文,时代的印记,岁月的留痕,成长中的种种历练与反思,文笔老辣,叙事沉着,凸现主旨。欣赏问候。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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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东方老师,此篇文字忆趣不是目的,反而走了沉重一路,请看我给小晓追梦副总编的回复。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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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小晓追梦副总编,这篇东西是我从山西晋中平原随父亲返回太行山老家的一段历史的记忆,也是对我童年成长起了重要作用的一段光阴。童年忆趣,被人写滥,我想挖出点“真”与“新”的东西来。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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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好长的旧事,好长的乡情,这么多北方的趣事旧俗,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还真的是“新鲜”。太行风老师童年经历确实丰富,读来饶有兴味。在回忆中纪念,在纪念中升华,浓浓的乡土气息,又觉得读到了山药蛋派。

    201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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