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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 印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2-27   阅读:

  

  放学的时候,学生按年级站成四行纵队,喊队的班长起头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我的天,哪里是唱歌,分明是大家一起直着嗓子喊,尾音都是急刹车,直、挺、硬、绝,连背书的那点韵律也没有了。我按正确的音律节拍唱,大家唱完了,我还剩一截,仍坚持唱完,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在旁边高声喝道,笑什么笑,人家这才是唱歌,你们那是学驴叫,还有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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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自习,我从第一课语文开始背书。我不唱书,而是默读,不只记字面,更注意课文意思的衔接,所以没多长时间就赶上了进度,而且后来居上。我发现同班的七八个同学最怵作文,大概大山把大家的灵气都给压住了,肚里没有话可说,或者有话也写不到纸上去。怄到再不能怄时,不管标题是什么,落在作文本上的总是“我一定要听老师和家长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劳动,尊敬老师,团结同学,讲究卫生,做一个……”,写不够半页纸便打住。我写的返回故乡感受的第一篇作文,就在全校露了脸,老师让四个年级统统停下来,念我的作文。我的算术本来不怎么好,可对比着这群笨孩子,好像突然有如神助,灵光大开,还偷听着学会了好多四年级的算术课。后来读四年级时,一次参加片上几个学校的统一考试,老师本来还没讲过的题,我却拿回了一百分,把魏老师美得眯缝眼里直放亮光。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下课和下午自由活动时间,男孩子们开始追着我玩。在路上走着,经常被村里大人拦住,让我给他们打纺花车、凹软腰,或者让唱歌。实在推不过,只好奉上几个跟头,或者来段洪湖水呀么浪打浪。村里人说我很“灵”,长了一颗化学脑袋。

  转学来最多一个月的一天,老师叫我和三年级级长小黑儿到他里间。老师做小黑儿的工作说,让我做级长,他做副级长。小黑儿顺从地点头,可我分明眼看见他尖下颏的脸一下耷拉下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级长不但收发作业本,老师不在时还代替老师管学生,听同学背语文课。我发现同学们都有点怕我,也有人想着法子巴结我,使我朦朦胧胧体会到了权利的威严。可一个上午下课时,我从石头圈墙的厕所出来,被两个四年级的男生堵住了去路。他们两个一个叫林子轩,是四年级级长,学校的大队长,衣着明显区别于其他孩子,洋布的中山装干净整洁,可眼光很冷,给我的感觉老是阴阴的。另一个叫李金宝,长得人高马大,粗胳膊粗腿,人很憨厚,不多说话,可不知为什么老是紧跟着林子轩,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林子轩的私人保镖。我说你们要干啥,林子轩说,你太骚X了,想治治你。随着他的话音,李金宝迈前一步,当胸给了我一拳。我一咬下嘴唇,一条腿插到他腿后边,胳膊一送,将高我一头的李金宝摔了个仰八叉。晋中盛行摔跤,我上学前就常和玩伴们练,如摔死跤、活跤、让后搂腰等角力斗勇的游戏。李金宝爬起来,看一眼林子轩,又靠过来,我一伸拳头说,来,咱“顶圪朵”,看谁的硬。李金宝说来就来,伸出一只比我拳头几乎大一倍的拳头。我用拳楞照他拳楞叮叮叮就是十几下,他受不了了,红着脸败下阵来。林子轩说一起上,两个人就朝我靠过来。正在这时,大堂姐不知听到谁报信,急火忙慌跑来,把我挡在身后,明显赔着小心对他两个说,他刚回来,啥也不懂,你们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放学回家时,一脱离开四散而去的同学,大姐又急眉火眼对我说,小孩呀,你吃豹子胆了,人家林子轩是村支书“老干部”的孙子,是学校里的“王”,你咋敢和他做对头?记住,和你一个班的灵灵,是“老干部”的孙女,小黑儿、老黑儿姨表兄弟俩,是“老干部”的外孙。你在学校压了这些人一头,林子轩才要治你。和我一个班的二堂姐、在二年级的堂弟,也一替一句帮腔,告诉我哪些人是“老干部”的亲属和亲戚,这些人都得让着,躲着,敬着,贵贱惹不得。我说凭啥呀,他们说这是村里的水土,不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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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住的小土沟里,几户本家除院子、小片地和石头上之外,到处栽种了杨槐榆椿桑、桃杏梨李楂等树木,长得密匝匝,雾腾腾。从沟里往外看,视线嘭的一声被弹回来;从沟口往里看,根本看不见人家。一个下乡干部说,一旦打起仗来,这里是最理想的隐蔽和防空之所,两边还有大山挡着,放原子弹也不怕。

  从晋中回来时是秋天,秋风扫了几回,树叶便落光了。一冬天里,满眼都是直愣愣戳向天空的黑色枝丫,风一刮,摇摇晃晃你碰我撞,风一大互相都不服气了,舞枪弄棒,呜哇乱叫地混战一气。春风吹了几回,被严冬冻僵的山野、村子、树木都从冬眠中苏醒过来。杏花首先开了,且粉且白,如霞似雾,爷爷说是“北梅”,奶奶却硬说是“干枝梅”。俩人争着争着,桃花、苹果花、梨花、李花、山楂花,还有白冬冬的槐花、淡黄色的臭椿花(不知道杨柳絮、榆钱是不是花),都扑楞楞开了。一开始有好多花我不认识,是堂姐堂弟们一一指点着告诉我的。好像就数窑洞顶土崖边的酸枣花开得最迟,细细碎碎的小黄花比米粒大不了多少,却香得人打喷嚏。这时候村里到处草木怒生,绿色横流,我和堂姐堂弟们变成了几尾鱼,每天上学放学跑跳穿行在绿色气流之中。

  大姑家牧羊的表哥特别疼我,今天给我逮个小野兔,明天给我抓只小石鸡。本家大哥还刨出一窝小圪狑(金花鼠),送了我一只。小家伙背着一条松鼠那样的蓬松尾巴,金黄色的背部竖几条黑色条纹,成了我身上的一块肉,爬上爬下玩够了,准确无误钻进口袋里抱着头睡觉。山野对我产生了巨大吸引力,一有空便往山上、沟里跑。

  我家住的小沟北边的山坡,叫做“老向阳”。坡上绿草丛生,荆棘遍布,山刺玫开成一个金色灿烂的世界,是石鸡、野鸡、山兔以及各种鸟儿们的天堂,也是星期天、放春假后我和堂弟放驴、玩耍的乐园。雨后的下午阳光很明媚,一只燕子从村里飞来,得意地卖弄它的如簧巧舌,一张嘴来了一串花腔: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只刚好飞过的乌鸦说,就这笨嘴,也敢显摆,听我的:仨,仨,仨。石头背阴的湿土里拱出一只癞蛤蟆,瞪了瞪两只灯泡眼讥讽乌鸦,笑话人不如人,让你看看啥叫高智商:俩五,俩五。石台上看热闹的一群石鸡觉得实在有趣,嘎嘎嘎嘎笑得嘴巴咧到了脑袋后边。一只身着五彩锦衣的野鸡很绅士地从荆棘丛中踱出,伸长脖子看看,觉得一群黑不留丢、灰不拉叽的丑八怪好无聊,一扬脖子大声冷笑道:哈,哈!我牧放的毛驴一乐,特儿特儿打两个响鼻,笑了个东倒西歪道:哥啊哥,哥啊哥,你们太有才了!

  山里世界真美。我本来就“猴”,对高处有不可遏止的渴望,春天的山野越将我撩拨得没了魂脉,和堂弟晃着二大爷用老式剃头刀剃的秃瓢脑袋,穿着钻出脚趾头的破布鞋,爬遍了所有的树,还常常爬到土崖上去寻找红嘴鸦、白脖鸦、鹞子、野鸽子的窝。我同村里所有孩子一样,变成山里疯长的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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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春的美好气息里,因学校放假经常跟爷爷上山开荒。这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山道弯弯,天宇高碧,一路鸟语啁啾,野花夹道。爷爷拄着的拐棍敲击着山坡小路的青石路面,嘎哒嘎哒响。一盘苦艾拧成的火绳垂吊于镢把梢上,飘着袅袅的淡蓝色青烟,散一路浓郁的幽香。

  到了,山洼里一片长满蒿草的土肥之地。爷爷放下家具,不慌不忙就着火绳抽几袋老旱烟,开始开地:先用石头砌起一道膝盖高的石堰,再从底部扎镢向坡上方刨挖,土向下运动,将开出的地坡度取平,避免被雨水冲毁。坡度匀不过来时,再于上方砌一道堰坎,以此类推,使开出的几块小地组成一垛袖珍梯田。当然,这要耗费好多时日。爷爷稳健地一下一下挥动着尖镢,每一镢下去,都与埋在土里的石头相撞,发出叮光一声响。我闻见了镢头与石头相撞火花一闪间窜起的一股怪怪的焦糊味。我有了事干——帮爷爷捡石头,撅着屁股弯着腰,将那些翻到地面的碎石头扔得满山坡哗啦啦响。
  审核编辑:小晓追梦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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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小晓追梦:
无需任何言语评说,读此文,如同在咬香甜的苹果,甘汁润心肺。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6

  • 夏冰

    十分宏厚丰富的文,时代的印记,岁月的留痕,成长中的种种历练与反思,文笔老辣,叙事沉着,凸现主旨。欣赏问候。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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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东方老师,此篇文字忆趣不是目的,反而走了沉重一路,请看我给小晓追梦副总编的回复。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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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谢谢小晓追梦副总编,这篇东西是我从山西晋中平原随父亲返回太行山老家的一段历史的记忆,也是对我童年成长起了重要作用的一段光阴。童年忆趣,被人写滥,我想挖出点“真”与“新”的东西来。

    2014-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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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好长的旧事,好长的乡情,这么多北方的趣事旧俗,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还真的是“新鲜”。太行风老师童年经历确实丰富,读来饶有兴味。在回忆中纪念,在纪念中升华,浓浓的乡土气息,又觉得读到了山药蛋派。

    2014-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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