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斑驳的亲情
　　
　　我再次被剃了光头，穿上统一的号服，送进了大通铺牢房。从现在起，我将是一名服刑人员，一名正在改造的罪犯，一名于国于民有罪的人了。想想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忽觉恍如一梦。欠下的终久是要还的。这不知出自何人之口的名言，现在果真得到了应验。
　　这就是报应。报应啊。
　　曾经得到的谁都不愿意失去，曾经失去的都又想重新争取。在这个熙来攘往的世界里，人们都很忙，有些在假装着忙正经的事情，有的在努力地忙必须的事情。人人都很忙，人人都很累，不同的只是有些人是身体累，而有些人是心累。
　　
　　
　　
　　＆开庭
　　
　　我打开窗户，让晨风涌进屋内。这个只有我一人的房间顿时有了一股让人振奋的清爽。窗外的树枝上缀着几只麻雀，真担心它们会在晨风中坠下树枝，它们也在担心地望着我。
　　四天前，开庭的通知就送达我手中。今天是开庭的日子。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是我盼望的。
　　你知道吗，把一个关在连家人都不能见的地方，你心里有多么焦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可以看到哈妹了。我有点兴奋。也全然忘了这将是去接受审判。
　　一会儿，吃过早饭后，管教和法警就会来“提”我。
　　“提”这个字是谁运用到这里的，我觉得这人真堪称国学大师，把执法者的正义凛然与违法者的猥琐怯懦，全揉进了这个字。实在是精妙。
　　
　　收到开庭通知书的当天，张律师也来会见我。
　　看得出，他很紧张。相反，我很镇定。张律师的紧张让我更加相信了这些天来我的猜疑——他是在骗我。他这次来不谈案情，主要是理顺我的想法，并逐一地向我交待了在法庭上的表现以及要说的话。
　　他用一只眼睛在同我说话，另一只眼睛却总是游移不定，像是生了病。我毫不奇怪他有这样的眼神。我犯了罪，他是来为我辩护的，但他的聪明已经把他也牵连进这个案子了。他似乎就应该这样，才能表明他是个正常的人。至于我是否有所觉察，这才是他现在需要关心的重点。我尽可以以为他这互相矛盾的眼神其实并没有隐藏什么情况，可它还是在我没有泯灭的善良中无法遁形。
　　“我家里怎么样？”我问他。
　　“没什么。挺好的。”他说。
　　“挺好？”我苦笑一下，向他要烟抽。这时的会见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他递给我烟，伸手点燃。不知是他手抖还是我手抖，那支烟竟然被他拦腰从中间点着。我看着这种神奇的点烟方法，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有点诧异这种平静，这种来自于张律师制造出的平静。
　　“噢，你妻子肚子很大了。”他又说。
　　“钱，她筹到了吗？”我没问他拿到了吗，想给他一点平复心绪的机会。我不是什么都猜不出，而是要装傻。
　　我要从心底里判断出事情的结果，来印证我对过程的猜测。好多个夜晚，我都在想他会不会把我那个家搜罗个精光，才肯止住他狡诈的贪婪。自从他开口提钱的那天起，我就对他有了戒心。他会真心为我做有利的辩护吗？这是个疑问。说不定他会乘此机会榨干我的家。所以我不光关心他的计划完成没有，更关心这个计划的过程。有时候，人们往往只注重结果，其实过程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一切都按步就班。你放心。”他这么回答我。
　　“哦，这就好。”我长吁一口。“给我妻子转告一下，我很好。让她在家里静养，保重身体。”
　　“这还用说。”
　　“那好，今天的会见就到这里吧。”
　　看看，今天的会见是我先提出结束的。他能从中想到什么问题吗？我原本想好的不要他辩护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律师都是高智商的人，当然，情商也高，我想他会感知的。这样，他就会有了压力，就会为我尽心辩护，多一张为我说话的嘴，就会对我有利。所以，不让他辩护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接下来的三天里，我还是认真地再梳理一下我自己准备的辩护意见吧。
　　
　　第四天，也就是从张律师会见我的那天算起的第三天早晨，管教警察和法警履行完应有的手续后，我被戴上手铐，押上警车，带到法院受审。这也就是古时候人们常说的“过堂”。
　　中国的语言文化真是不能只用“博大精深”四个字就能概括得了的。一个词，用在不同的场合，意义和指称就不同。我现在是去过堂，是去接受审判。而佛门中也有“过堂”一说，那却是指“吃饭”，是将吃饭也当做一种修行的方法。你说有意思不。这么想着，也无心去看好几个月了未曾检视过的街道两边有了什么新的变化，而是想自己是个和尚多好，现在就可以去吃饭了。最让我兴奋的是，案件是公开审理，我可以见到哈妹了。
　　因为还未听到审判长发出“带被告人某某到庭”的呼声，法警先将我带到了候审室。这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屋外与法警争吵。
　　是口内的声音。
　　我心中涌出一股热流，猛地抬起头来，向门口张望。法警制止了我。于是我就开始猜，猜今天来旁听的朋友和家人们都有谁。口内是肯定来了，他现在吵吵着就是要见我。还有，还有，应该还有哈妹吧。我努力地猜想着，法警揪扯起我，说宣布开庭了。
　　我有点欣喜地迈开大步就往里闯，差点从法警手中挣脱。我的脖颈也由此遭受到了法警有力大手的使劲按压。但我还是在进入大厅时看到了旁听席上的亲友们。一共有五位。两个姐姐、口内、草儿，还有唐秘书长。唯独没有哈妹。我的表情那时肯定有一瞬间的僵硬，但我还是装出微笑来，向他们点头致意。直到站立在被告席上被解除手铐后，我还在想哈妹为何没来的原因，认为她怀孕了身体不方便，更怕受刺激，所以没来。唉，走到这一步，你看害了自己不说，还连累家人！我很后悔。那就今天在法庭上把这些后悔都讲出来吧，这可是悔罪的表现啊，能让法官在量刑时考虑这个因素。
　　
　　庭审持续的时间有点长，也很繁琐。无非是例行程序地由审判长拿起桌子上的那个过去叫惊堂木、现在叫法槌的木榔头在一块垫板上砸了一下，宣布某某法院某某庭现在开庭，就谌重庵滥用职权、受贿罪一案简单宣读了案由，也一一介绍了我，以及审判人员、律师等人的情况，并问我对这些审判人员和律师有无异议。我哪有异议，只盼着审判早点结束，好让我在离开这里时能与亲友们对望一眼。接着，由公诉人，也就是检察院的检察官宣读了对我的起诉书，张律师还宣读了代理书。之后，张律师就与公诉人你来我往针锋相对地轮流举证，进行辩论，对我的犯罪行为进行辩护。
　　这个过程有点精彩，也很吸引人。精彩到了让我忘了自己就是他们争辩的对象。直到审判长认为双方争辩的也差不多了，问题事实也都在双方你推我挡打乒乓球似地演练了好几个会合之后，也都清楚了，让我做最后陈述。这期间我也对自己进行了辩护，也宣读了悔罪书。我认为我的辩护比张律师的要精彩的多。我以自己收钱但不为人办事的缺德行为为理由，声称自己收了别人的钱物，但没有为别人谋取利益，只是一种私人感情上的交往，所以构不成受贿罪。词藻华美声情并茂不说，并且有理有据有节，让公诉方那两名检察官都哑口无言，进入了一种惊愕叹服、无言以对的状态。当他们都从惊愕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审判长宣布休庭，合议庭退庭评议。我也被重新戴上手铐带到候审室，法警还给我倒了杯水。我在离开被告席往外走时，看到两个姐姐在抹眼泪，唐秘书长和口内冲我竖大拇指，只有草儿一脸的茫然，面无表情。
　　等到再次回到被告席上站定，全体起立听判时，我却没得到想得到的结果。法庭没有当庭宣判，审判长宣布庭审结束，合议庭将在休庭后依法评议，择期宣判，就又在桌上的垫板上砸了一榔头，宣布退庭。当天的审判就算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