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法警押出审判庭时，我的情绪再也搂不住闸了。快半年时间没见到亲友了，无论我怎么努力克制自己，还是没能管住我的眼泪。我向亲友们挥手，亲友们也都冲我挥手，两个姐姐更是哭出了声。
　　还是口内想到了安慰我的办法。他快步冲过来，对法警说：“能让他抽支烟吗？”法警伸手阻拦，示意不可以。可是口内已掏出烟叼在嘴里点着了火，伸在我面前。两个法警觉得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就不再阻拦，示意我接着。我伸手接住口内递上的烟，转身登车，将几大滴泪狠狠地甩在地上，摔成了梅花一样的图案。
　　
　　
　　
　　＆十天
　　
　　半个月后，法庭再度开庭，对我受贿、滥用职权一案作出判决，以受贿罪判处我有期徒刑四年、以滥用职权罪判处我有期徒刑一年，合并执行有期徒刑四年。
　　我当庭表示服罪，不上诉。
　　这个结果，已经让我很庆幸了。
　　
　　现在的我，已是戴罪之身。再过十天，我就能会见我的亲友了。想想这半年来的经历，现在忽然心静了。我不去想太多的事，只想早点见到家人。我不想再待在这个让别人称为“号子”的地方，哪怕是和别的犯人一样出去劳动，只要天天能出去看见蓝天、看见太阳，刑期已不是我考虑最多的事情了。我现在最想见到的，就是哈妹，我想看看她挺个大肚子的样子，好让我猜猜她怀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也让我冲着她肚子里的孩子说说满含愧疚的话。
　　哈妹现在怎么样了呢？她娇小的身躯还能受得住这次打击吗？被判了刑，“双开”肯定是在所难免，也就意味着我将失去工作。我丢了工作，仅凭哈妹一个人那点收入，孩子出生后可怎么过啊！
　　睁开眼睛，光亮让我感到刺痛。窗外的茉莉还在发疯地生长，细小得如同尘埃一样的红蜘蛛仍然快速地在它枝头游荡。对于家的怀念，如同幽暗中闪烁的荧光，飘忽不定，只能在我脑际短暂停留，让我努力地回想家中的每一个物件，每一盆花的颜色，然后又在狂风乍起中倏地抽走，让这徒劳的努力坠进深邃不见底的黑洞。那些以前从未认真打量过、梳理过的被我忽视了的亲情，现在又是那么地清新，两个姐姐、姐夫，还有外甥，他们的容貌也忽尔清晰忽尔模糊地总在眼前浮现。
　　我很想狂躁一回。可是这是看守所，你不能。除了悔恨和泪水，这里能赋予你的自由没多少。风都不会吹进来的地方，不允许你的任性和发泄，高墙电网会管理你的情绪，会压制你意念中不良的部分。呈现在你眼前的，就是你的真实。
　　还是闭上眼睛不去想吧，好让你的视野拒绝那些哪怕是虫蝇的自由。可是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心底里对家的怀想。
　　思念就这么慢慢地浸透开来，将有形的无形的有意的无意的凡是猜想到的情况统统聚拢到一起，再慢慢放大，慢慢蔓延，将我全身紧紧包裹，让我忘了身处何方，心在何处。思念就这么成了一条河，时隐时现，忽明忽暗，让我在听不见一丝声响的烂泥中挣扎。
　　
　　
　　
　　＆服刑
　　
　　我在判决书上签字后的第十一天，被转押到了监狱，开始了我的服刑生活。
　　我不再住小号了，再次被剃了光头，穿上统一的号服，送进了大通铺牢房。从现在起，我将是一名服刑人员，一名正在改造的罪犯，一名于国于民有罪的人了。想想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忽觉恍如一梦。欠下的终久是要还的。这不知出自何人之口的名言，现在果真得到了应验，这就是报应。
　　从红极一时的书记身边的红人，沦为监狱的填充料，这个转变细想起来真是滑稽。这就是造化的捉弄吧。
　　从我转到这里时起，一个月了，哈妹也没来看过我。这一个月里，先是口内和草儿一同来看我。口内说他现在一口气开了四家分店，生意做的“他妈的还真有点儿大”。从他抽的高档香烟，就能看出来，他不是在吹牛。当然，他也说了希望我在这里安心服刑，争取减刑，早点出去这样的话。
　　草儿却是大不像以前了，不爱说话，只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在这样的问话中我了解到，她被羁押了一个多月后，先是取保候审，后来又是被判无罪，而她的前夫被判了十二年，她在口内的水果店打工。
　　口内还是那么话痨，甚至比以前话更多了。看来生意做大了精神就好，精神好了这话就更多。他说他搞上一个姑娘，人家差一点强迫他结婚，所以现在还心有余悸，不想结婚了。他要趁着年轻多挣钱，争取在八十岁的时候娶个十八岁的姑娘，让自己的人生更富传奇色彩，那样的人生才有意义。他还说他在这里给我“存了一点钱”，想吃什么就让食堂单炒，想喝点、抽点了，也别小气，监狱长和管教警察现在都成了他的好哥们了，会照顾好我。
　　你听听，他现在的口气！
　　在这里，我被分配到一个车间去做手工地毯。当我一眼看到那些色彩搭配精美、图案栩栩如生的地毯，竟然出自这些男人之手时，我感到自己其实很无能，也很渺小。我跟着一名年长的犯人学习织手工地毯，称他为师父，并将此当做我在作画而乐此不疲。
　　
　　
　　
　　＆唐秘书长的探视
　　
　　我曾在看守所里时仔细地回想过，究竟哪一起送礼应该算作受贿，受贿和人情又有什么关系。最后才明白，只要你手中握有权力的时候，收受礼物、金钱，都是受贿。因为你的权力可以给别人带来利益。是啊，我贫穷落魄的那个时候怎么没有人给我送礼送钱呢？这就是交换，受贿就是一种交换。现在我已正式计算刑期了，连看守所关押的那半年算一起，我再有三年多就可以刑满，要是表现得好，说不定还可以减刑，提前出去呢。想想大学我不也读了四年么，我就觉得这个刑期也不算长。只是这四年啊，可真是苦了哈妹。这么一想，又觉得这四年太漫长了。两者一对比，想早点出去的思想就让我在劳动中表现得更积极了。
　　说实话，这儿的管教警察对我都挺好的，生活上或多或少地能照顾我，让我获得了更多的优待。考虑到我曾做过本市一把手秘书这样的经历，想来我的文化功底自是不浅，就让我做为他们写个材料、策划点宣传什么的相对轻松的工作，后来让我去管理阅览室，并给其他犯人当起了老师，教他们文化课。
　　
　　唐秘书长来探监时，带给我的信息是最多的。都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那天他来见我时，我被换上便装，带到了办公区的一见会客室。我喊报告进去，看到监狱长正陪着他说话。毕竟当过常委嘛，想来他曾经的身份监狱长是熟知的。在让管教警察检查过他带来的东西后，唐秘书长说他要和我单独聊会儿，监狱长客气地说您聊吧，还对管教警察说不限时间，在支走管教警察后，才和唐秘书长告别。临出门时还说今天中午您老就别回去，去外面不方便，就在这里，我们内部的食堂里，好好聚聚。
　　唐秘书长瞅我一眼，和监狱长开起了玩笑：“不让我回去？怎么，要把我也关这里啊！”
　　“瞧我这破嘴！哪敢哪敢！您老可是我们一直都想念着的，这个面子今天可一定要给！”监狱长说。
　　“好。那我就先和重庵聊会儿？”
　　“是！首长！”监狱长冲他敬礼，然后关上门走了。
　　唐秘书长略略迟疑了一下，也许是怕人偷听吧，他的头一直偏向门外。
　　“我想你现在最想知道什么。那我就先从王志杰说起吧。”唐秘书长扔给我烟，看着我点着吸了两口，这才慢慢地说。“王志杰能出逃，这是谁也没想到的事。一个地位身份如此重要的领导，竟然能干出这样的事，谁也没料到。真是老谋深算，城府高深啊！他这个人爱才。这一点，我们都很佩服他，也尊重他。每次开常委会，只要是涉及人事方面的，经他提议，没有人不赞成的。这也让大家对他评价很高。省里派人来搞测评，他的得分那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的。那时他也很自律，想着让自己的职务再高升一级，达到副省一级。可是，他的努力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在一个位子上待的时间长了，这思想上就难免会放松，发生动摇。他的动摇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是从他的努力失败那时开始的。三个儿子不省心，打着他的旗号胡作非为，这让他伤透脑筋。可是他那个在工商局工作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鼓励三个儿子，又是骗又是贷，把他那个家搞得鸡犬不宁。顾及自己的形象、面子，王志杰的人生天平那时就倾斜了。他开时大肆敛财，与那些大老板们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但是，做这些事，他得避开他身边那些人，得找一个涉世不深，不谙官场世故的人做他的帮手。就这么地，他选中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