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救赎
　　
　　自从父母相继离世后，我的生活总是用无情的眼睛看我，把我的生活看成一片废墟中的瓦砾。少年时的不幸生活，让我几近颓丧、否定人生。我尝尽了年少时的命运之苦，却又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让我既卑微又骄傲，也让我发现其实我的内心是高贵的。
　　关进牢狱中的我，现在的心情也和那时一样，让自己的灵魂没有栖身的地方。只有草儿不时地来探监，又让我的灵魂开始呼吸，我的眼睛又变得明亮清澈了。只要把生活的意义聚集到一起，我就能活得有价值。
　　我知道，这样的救赎来自草儿的爱。
　　
　　
　　
　　＆我的灵魂无处安放
　　
　　我的身体整天悬浮在一种幻觉中，忽而在天上，忽而又到了地下，像是漂浮不定，又像是落地生根，欢畅与烦闷，镇定与惶恐，都非常奇妙地混杂在一起。
　　我把口内送来的香烟分给狱友们，还花口内为我存在这里的钱请他们吃小炒，博取他们对我的讨好和谄媚，让自己的身心彻底放松。我常常做梦，梦见我又回到了少年时和石五爷去过的那些地方，梦见又回到草儿家那儿的草原、还有让我的理想曾经停留和盘桓过的地方。有一天，大白天的，我在图书室里大睁着眼睛为那些图书编目录的时候，我梦见了花姐。真的，我梦见她依然是那样挂着幽怨迷人的淡淡愁容，踩着一地的阳光，款款向我走来，耳边也响起了那首从她口中飘出的荡气回肠的《IWillAlwaysLoveYou》。悠扬的乐声和它对于尊严的召唤，又将我的感情唤醒。“花姐！”我禁不住叫出声来，猛地站起身来。连自己也感到意外。
　　在我经受的所有意外中，这是最出乎我意料的一次。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涌进我耳鼓。那两个喜欢看书的女管教啪地一声不约而同地扣上书，向我这边张望。
　　“报告，没什么。”我双脚并拢，挺直身体，像个军人一样地回答。
　　“继续工作。”
　　恼怒就在这一刻像一个浪头向我扑过来。曾经无序杂乱又无聊烦躁的想象，好不容易今天有了一个完整和清晰的念想，却又让这两个小毛孩女人的机械喝止而阻挡。可是你还能在这里将恼怒发泄么！
　　我很沮丧。
　　沮丧又有什么用呢？我扔下毛笔，不再“劳动”。（他们怕我自杀或是发起攻击，不让我使用钢笔。这倒也好，我又可以习艺了。对此我很坦然。）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这算不了什么。”我在心中告诫自己，又重新拿起毛笔。她们两个小娘子没有说“继续劳动”，而说是“继续工作”，你说有意思不。
　　好，不说这个了。你们是不是觉得身处此地的我是不是还贼心不死，对这两个风华正茂的管教小娘子有什么企图？你猜对了一半。你想想，在这个全是男人的地方，能看到女性的机会是很少的，所以我能在图书室“劳动”，是我的高学历和知识水平对我的优待，何况还能见着女人。这两个女管教因为要参加继续教育方面的考试，就在图书室复习课程，也会时不时地来向我请教。这让我有了接近她们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多了，我突然觉得这是一种享受。虽然我知道我不可能和她们之间产生什么萦绕不清的情愫，但看着有这么两个女人在身边，我还是很满足的。所以我对她们的指点也就格外尽心，甚至让她们觉得我们就是师生关系。
　　
　　“谌重庵，我发现你挺有文化吔。”有一次，这两个小娘子中的一个这样对我说。
　　存于脑际深处的精神、理智和言辞，反而让我失语。在这种状态中，不开口就是胜利。我直勾勾地以我在官场炼就的目光盯着她看了数十秒，硬是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能说出这等言语的女人的气势压了下去。
　　我的沉默就是没有勇气的反抗。
　　脑际深处，花姐又款款而来，歌声轻飏：
　　AndIwillalwaysloveyou.
　　Iwillalwaysloveyou.
　　
　　我操笔在手，蘸墨掭笔，以标准的握笔姿势握笔，凭着记忆画起了花姐的面容，也让我沉迷在对她的想像或是思念中，沉迷在她美妙的歌喉和优雅的仪态中，沉迷在让人陶醉的感受中。像我这样此时此地的人，还能有心思去塑造现实的欲望，我自己也感到惊讶。
　　可是我画下来的，不是花姐，而是哈妹。奇怪的是她的身旁还有一个稚嫩可爱的孩子。
　　行动的束缚早已让我的脑中没了想象力，我的心中也已激发不起任何波澜了，我怎么还会画出这样的画？看来我情感的火苗还未完全熄灭，只要有一丝风吹进来，它就会燃得更旺，想象也就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
　　原来我的心还没死——我惊异于自己未泯的情感世界，那些我期盼的幸福如同水底的锦鲤看到投食的人们，向我游过来，不期然地涌现在了我的笔端。我知道我画出的这两个人，应该就是我以前的妻子哈妹和我们的孩子。她曾是多么地信任我啊，可是我却背叛了她。她能离我而去，还残忍地舍弃了我们的孩子，这样的惩罚不光是在报复我，也是她在自毁。
　　我的眼泪不由地溢出眼眶。我脑子里想的，原来还在哈妹和孩子身上。我恼恨哈妹。尽管她是个好女人，对我心怀感激，一心为我好，可是她怎么就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意识？
　　我知道，我心存的人性中最美的东西，已经荒芜。
　　
　　
　　
　　＆我所思兮在哈妹
　　
　　我发现我的意识总是游离于大脑之外，有时甚至有一些超然的东西在里面。，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敏感和多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警觉周围的一切。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一天一天地变得神经质，总希望有奇迹能在身边发生，比如在这监区里发生什么意外世故或不测事件，好让我以奋不顾身的行为去成就一次狱中英雄的传奇。可这种希望是幼稚的，也是徒劳的。管得铁桶一样的监狱里，一切都是这样按步就班井然有序。好多次了，我在心头涌起了对白酒热切的渴望，一遍遍地用自认为的品质高低为茅台、五粮液、洋河大曲、泸州老窖、汾酒、郎酒、古井贡、西凤、董酒、剑南春这些所谓的名酒不停地排序、评价，渴望自己能跳进这些酒池中畅游，最好让自己失去知觉，醉死在酒池里。无数个夜晚，我只能在熄灯后的大通铺上，和着黑暗中的寂静对此咀嚼回味，也不再期待奇迹发生。
　　到了第二天早上出早操时，我眼前的狱友们好像又变成了一只只酒瓶，在围绕着我跑步，在我眼前毫无秩序地涌动，一个个醉眼迷离，步履蹒跚，昏昏沉沉，恍恍惚惚。这时我真想大叫一声，真想对着他们大喊：嗨，还有谁能喝，来来来，过来，上前十步，与我对饮。
　　管教斜刺里冲过来，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的意识才回到了早操的状态中。“想什么呐！”这是管教的一声断喝。我知道，他并没有用力踢我，他也不会用力踢我，因为他们都是口内的哥们儿，不会对我粗暴。这一声炸雷似的断喝，不光是唤醒我的意识，也是在警示着别的犯人。
　　
　　窗台上的秋海棠开得正艳，一簇簇的花朵明艳光亮，娇嫩可人。我家里也有这样的一盆花，可是我现在再也看不到它，不能为它浇水施肥了。都说秋海棠喻意着一份泣血的相思，一份苦恋。静立在我眼前的秋海棠，是否也暗合着我的心意呢。我倒觉得这是对我的嘲讽。我在苦恋着她吗？
　　肯定不是。我只是心中放不下她，倒不是说心里对她有一份苦恋。
　　我有一种独特的感觉，就是我对于哈妹并没有真爱。她对于我，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情，说不上是交换，还是需要，就像是你漫无目的地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一条河挡在面前，只有一支独木横在河上，所以你的选择也就只能是别无选择。这段婚姻其实就是为了对自己的一个交待，是瞬时的冲动支配着我的大脑做出的决定。就像冬天里需要炉火、口渴了需要喝水一样，是我贫贱下被唤醒的曾被遗忘的本能。哈妹让我得到了成家的快乐，却没有让我得到家庭的幸福。我感受到过沉迷在甜蜜中的亲切和温柔，却没有感受过令人感动的爱情，我爱情的命运那时正在急匆匆地向前乱撞乱奔，就那样一头撞进了她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