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妹看着我说，都听他的吧。
　　
　　我看唐秘书长今天兴致挺高，就想多听听他这个快要离开市委机关的人的肺腑之言，还是支开哈妹，说我们谈点工作上的事，你去卧室看电视吧。
　　看哈妹进了卧室，唐秘书长忽然笑起来：“小谌，我发现你现在太成熟了！简直就是早熟！你就不问问这次人事变动的内容？真能沉得住气。”
　　我立刻来了精神。但还是装出另一种虚伪来，说，我想我有可能不在此例，所以也没抱希望。
　　“好！沉得住气就好！我也要退休了，就破个例，违犯一下纪律，给你透露一点今天下午常委会上研究的人事情况。给你说吧，下午的会议上，第二个说得就是你！”
　　“哎呀，唐叔叔，那你快说！”这时的我必须得急于知道内容了。就是假装也得装。我知道，秘书处的工作人员中，除了唐秘书长和我，其他人是没有资格进入会场的，但研究人事的会议，就连我也不能进去做记录。
　　唐秘书长说，下午的会议，志杰书记亲自主持，第一事项是人事安排，第二个通过的便是你的职务问题，会议决定任命你为城投公司总经理，副县级。
　　我很感意外。城投公司这个单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并且能让我出任总经理？
　　唐秘书长看我吃惊，又问我想不想知道那第一个通过的人事任命是谁？
　　我说那哪能不想知道。
　　唐秘书长说，是华凯。会议决定让华凯出任市建委主任兼城投公司董事长，而不再由常务副市长兼任。
　　我大叫一声，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意外吧？其实也在预料之中。因为配合着这次人事大变动，会有好多事关全市发展的大政策出台。配合这些大政策的实行，便是志杰书记仍将在本市主政五年！志杰书记为何这么看重你，这一来你出身农家，没有靠山，到了市委机关，好培养；二来你是新人，没有那些个结党拉帮的能力，用着放心；三就是看你人老实，老实人无论碰到什么事，终究是不会吃亏的。我要退了，为配合志杰同志的工作，我向你提两点建议，也算是忠告吧，请你一定要记住，不能对外人讲。一，到新的岗位上，凡事要慢三拍。别人做事慢半拍，你一定要慢三拍。无论什么事，不能当场表态，而要静观其变。我们没有靠山的人，做事一定要八面玲珑、两不得罪，力求平稳。遇事要让事情慢慢发酵，自生自灭。时间会磨平一切棱角，时间会抚平一切不平。这是一。二，不要和张瑾走得太近。好了，话我说完了，我也该走了。你是个聪明的人，以后的事情就靠你去悟了。”
　　
　　
　　
　　＆不适应
　　
　　第二天，有关昨天常委会通过的人事任命公示，就显赫地登在了日报第二版。这次的人事任命内容非常多，密密麻麻地登满整整一个版面。当然了，也公布了监督电话。
　　我仔细地将这份公示看了多遍，也认真地分析了一些弦外之音，特别是某人的拟任单位及职务后面，还加了个括号注明级别这样的内容，更臆断地猜测了某些外力因素。但最让我不明白的是，之前传言风头很劲的选调生张瑾并不在此例。
　　公示期内也发生过公示名单上的人员遭举报的事情，但经过组织部门的调查，也都在公示期满后没了下文的结局中，被公示人员走马上任。我和华凯也在接受组织部门的谈话后，在组织部部长的亲自宣布下，华凯出任市建委主任兼城投公司董事长，我任总经理。
　　紧接着，市委常委组成也有了变化。两位退休，包括市长董汉卿在内的另两位调往外地，新的常委位置也马上有人补齐，从省里空降的一位叫阳明的常委就位，任代市长，但等人大任命。市委也紧锣密鼓地出台了许多政策，包括“绞尽脑汁”招商引资、“无中生有”开发项目、“开天辟地”发展工业、“居安思危”整治环境、“快马加鞭”推进楼市，等等。
　　
　　城投公司在新领导就位后的一年里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向各银行贷款，第二件是圈地卖地，第三件是发行三年期的城市建设债券。
　　在新的工作中，我领教了华凯非凡的能力与魄力。在以副市长、建委领导为正副组长的工作小组领导下，城郊的部分农民，一部分在一夜之间不再拥有他们的土地，彻底变换了他们的身份，也得到了数目不小的补偿款，在这个城市里上演了许多一夜暴富的神话。另一部分在防暴警察、城管队伍以及120救护车的亲临下，眼睁睁看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于斯的家园变成一片废墟，也纷纷在征地拆迁协议上签字，个别人员还被警车带走。接着便有奔驰、宝马、本特利等豪车相继出现在这些工地上，从车上走下一些派头十足的人物，在这里踌躇满志地做起指点。没过几天，许许多多的挖掘机、装载机、翻斗车、田螺车轰轰隆隆地开进这里，许许多多的塔吊在这片废墟上升起，让另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在这里升起。
　　与此同时，三年期本市建设国债的发行与认购，也达到了空前踊跃的状况，呼卢喝雉一般，气氛甚嚣尘上。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心里有点发怵。想想那些被征地农民无助的眼神，就想到自己曾在某个文件或报告上签过字，在某次会义上表过态，总觉得某些方面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也总做恶梦。梦见有许多看不清面孔的人，手持钢叉梭标，向我猛冲过来，口中高呼“谌家小儿，拿命来！”有时半夜时分突然就从床上一跃而起向门外冲，浑身大汗淋漓。
　　
　　我没能像华凯那样激情满怀地投入工作。相反，我低微贫寒的出身，让我从骨子里打起了寒颤。
　　我曾无数次地期待过的人生，在这个季节里突然转向，我为自己的人生感到悲哀，也为那些失地农民多了许多惋惜。这种心情无时不在影响着我。每每下班回家，我就更多地想到自己的曾经。我想父母的辛劳、想石五爷的狡诈，想老杜对我的帮助、老哈对我的教诲，也想王书记对我的信任、华凯对我的奉迎。世上的事，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也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也罢，说完了还是要回到自我这个小小的基点上来，这才是真直切切的存在。世界这么大，留给一个人的空间却是这么小，转来转去，总是跳不出欲望编制的牢笼，哪管它修炼不修炼，哪管它诛灭不诛灭。华凯不是这样么？王书记不是这样么？
　　人就是这么可怜，你看了那么远想了那么远，但你真正能掌控得了的又有多远呢？
　　每天下班回来，顿觉这个家有了无限的冷清。绿萝慵懒地低垂着枝叶，文竹无声地肃立在案头，孤独布满了每一个琐碎的空间。
　　这个时候的我，好像才模模糊糊摸到了现实人生那粗糙的边缘。
　　“人只有一辈子。你不乘着现在进步，还能等来生么？”华凯这一句话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这个道理最简单，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细里想，往深处想，一想就不寒而栗，一想就全身一阵阵发凉。
　　“人不能站在全盘的立场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全盘。”华凯的这个经典论断时时警醒着我，言犹在耳。这样我认识到自己良心的视野也就大大地缩小了，从纵观天下缩到了自身周围。
　　
　　我将新岗位上的工作情况说于已退休赋闲在家的唐秘书长，请他指教，也听从了他的建议，请婚假一月，不接受任何亲友的贺礼，出门旅游结婚。
　　
　　一月的婚期结束回来后，华凯亲自设宴为我祝贺，说，这家伙，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告知，你看看，就在征地拆迁正忙的节骨眼上，你倒是会选时机，把重担撂给了我一个。
　　我说，你不是会“减压”么？
　　华凯哈哈地笑。我看到他脑门上起了很多皱纹，头发也在这一个月里变稀疏了。
　　“你知道我这一个月里都干了些什么吗？”他问我。
　　这我哪里知道。再说了，我从心底里觉得城投公司这个单位，做的事有许多都是违规的，要是有人愿意替我签那个字，我还真不想管。于是就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