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末的一天，茶堂的庄稼汉们吃过午饭，正懒懒地坐在青石台阶上晒着太阳，聊些春种的话题。这时，阿察来了。他今天给供销社挑盐，结算完工钱，感觉时候还早，就按照惯例来茶堂坐一会儿。
　　他刚找个靠边的青石台阶坐定，正在“吧嗒吧嗒”抽着水烟的歪嘴老二就笑嘻嘻地问他：“阿察，娶到老婆了吗？”
　　“还没有呢！”阿察很诚恳地说，“你们帮我访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主顾。”
　　“阿察，那你说说要娶什么样的老婆我们才能帮你找啊！”
　　阿察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你们看着办吧！要会做饭洗衣服。”
　　“那你说说娶多大年纪的合适?”
　　“这个嘛，你们看着办吧！只要是娘家子女都可以，最好是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是笑阿察，还是笑歪嘴老二瓮声瓮气的说话声。只有阿狗没有笑，他坐在阿察斜对面的石墩上，慢悠悠地用火柴掏着耳朵，掏完左耳掏右耳。他吹掉火柴头上的耳屎，把那根火柴放进火柴盒。
　　看看大家笑得差不多了，阿狗不紧不慢地蹦出一句：“阿察，依我看，还是连娘带子的好，媳妇过门你就可以当爹了。”
　　大家随声附和：“阿狗这主意不错！阿察，你就听他的吧！”“对对对，阿察，就这么办吧！”……
　　阿察有点急了，很认真地否定：“你们莫讲死古！那是别人的孩子！”说到底，在婚配这件事上，阿察不是个随便的人，他不仅有处女情结，还很在意血统的纯正性的。
　　茶堂人就喜欢这样，一人跟阿察搭讪着，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搭腔，说到有意思的地方大家哈哈地笑着取乐。
　　“阿察，我有个远房外甥女，今年十八岁，介绍给你可好？”坐在自家门槛上伺候孙子屙屎的五十四婆插话了。
　　五十四婆的房子跟剃头店斜对面。大家叫她五十四婆，并非她年岁大，而是辈分高。大家不知道她的名字，按照从前的习惯，媳妇是哪个地方娶的，就用那个地名取代她的姓名，因为她娘家在五十四，所以大家就“五十四嫂”、“五十四婶”、“五十四婆”地叫着。
　　“那最好了！什么时候相亲？”阿察两眼放出光芒。
　　“不过人家有要求，要住洋房屋。”
　　阿察眼里的光芒灰暗下来了，他沉默着。
　　歪嘴老二磕掉烟灰，边收拾烟筒边接过话茬说：“阿察，你家房子好像是破了点，你先修修房子，洞房总是要像样点的吧！”
　　阿察觉得老二说得在理，于是在心里盘点自己那点家底：自己手头只有12元5角3分钱，就这么点钱够不够修房子呢？要是真娶到老婆，家里起码还要添几个碗，那也是要花些钱的，至于筷子还好解决，只要砍一棵竹子就行了。
　　老葱头来了有一会儿了，他这人不轻易出言，怕得罪别人，平日里总是静静地听别人讲话，但对阿察是例外。他一本正经地说：“阿察，娶老婆还要准备一份彩礼的，你的彩礼钱准备好了吗？”
　　沉默了一会，阿察说：“我想娶个不要彩礼的。”他想，自己每个月挑担和卖柴禾赚的那点钱，刨去买油盐和荤腥菜肴的钱，也就所剩不多了，哪来闲钱交彩礼啊！
　　阿狗说：“阿察，这恐怕有点难。要不，我问问那个讨饭嫂，要是她同意跟着你的话，你要不？”
　　“你莫讲死古！我阿察怎么可以娶个讨饭婆！”其实阿察心里想，娶个要饭的就不要彩礼钱了，那也未尝不可。可是阿察突然想到他娘从前说过，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娶个要饭的多没面子，不行，万万不行！
　　阿察似乎感觉到大家没多少诚意，再说，早上吃的那两碗番薯丝早没渣了，肚子里像有面鼓在擂。他很失落地起身，拿起挑担的家伙，心事重重地走了。
　　三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每次阿察来村里，人们都说给他做媒，可是一直也没有人真的给他做媒，每次阿察总是满怀希望地听大家给他介绍对象，但到最后都是毫无结果。阿察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经受从天堂到地狱的痛苦历程，渐渐地，他也明白了，大家只是拿他娶亲的事儿寻寻开心而已。
　　阿察不再提娶亲的事情了，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只要他一坐下来，大家依然拿他娶亲的事说笑。其实阿察心里有些难过，不过众口悠悠，不是他不让说人家就不开口的。直到有一天，阿察终于发了一通振聋发聩的话语，他说：“你们饱汉不知饿汉饥，不想帮忙就不要再笑话别人了。”阿察说的这“别人”，自然是指他本人了。
　　谁也没想到阿察会说这样的话，一片沉默。在那一刻，一丝愧疚和不安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四
　　虽然娶一个媳妇是阿察此生不灭的梦想，但他终其一生都不曾明媒正娶过哪个女子，更没有娶到黄花大闺女，而“阿察娶亲”却成了村里的经典笑话广为流传。不过，令人欣慰的是，阿察毕竟是跟人做过几天露水夫妻的，当然，这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
　　1992年，阿察45岁。那年冬天，阿察走了桃花运——有个女人住到他家里了。至于这个女人的来历，众说纷纭：有人说是阿察在路上捡的，那个女人生着病；有人说是那个女人自己送上门的，是想骗阿察的钱；也有人说是阿察花钱从人贩子那里买的。最有说服力的是那女人是个要饭的，有力的证据就是不管老二他们怎么套话，阿察就是不愿意说明白这个女人的来历。
　　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历并不重要，关键是阿察有女人了，大家都替他高兴。那段日子阿察几乎没在茶堂露面，他就在横路守护着他的幸福和快乐。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那女人就走了，阿察的幸福和快乐也跟着消失了。阿察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他的人生变得厚重了，他的内心增加了很多从前没有的元素，比如失落、思念之类的情感体验。
　　【三】阿察的浪漫生活
　　一
　　阿察的童年虽算不上快乐平安，但终究是有母亲庇护着的。母亲走后，阿察的生活更加灰暗了。
　　原先，阿察虽然觉得寂寞，但是叔伯兄弟家里孩子成群，毕竟还算热闹，阿察也不会感觉特别孤单。85年前后，阿察的叔伯兄弟们手头宽裕了，先后拆了老宅在村里盖了新房。1990年秋天，老宅就剩下阿察家那一间房子在风雨中飘摇，阿察成了横路的唯一居民。从此，孤单寂寞就与他如影随形了。
　　最初那段时间，每到夜里，阿察心里就会升起莫名的恐惧。他早早就闭了门户，用被子蒙了头脸睡觉。那猎猎的山风，往日听起来只是山风，如今那风声里竟有万千的阴魂，还有婴儿凄凉的哭声。他突然想到附近那座乱葬岗，似乎感觉到一个个婴儿从那些盖着破簸箕的土坑里爬起来，赤身裸体，手脚乱舞，涕泪婆娑，哭成一团。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些土坑里的后生也一个个跳起来。他们黑衣黑裤，嘴角都有两颗长长的獠牙；他们铁青着脸，怒目圆睁，双臂向前平举，十指弯曲如铁钩，直挺挺地向他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阿察躲在被窝里，大气儿不敢出，身体缩成一团，簌簌地抖着，像风中的一片树叶。
　　阿察为了驱赶心中的恐惧，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心里想着佛寺里的如来佛主和观世音菩萨，佛头上的光环一圈接着一圈往外扩散，他眼前一片光明，那些哭声没了，青面獠牙的鬼也慢慢隐退到黑暗里去了。阿察就这样一遍遍地念着“阿弥陀佛”，然后迷迷糊糊地睡去。
　　每夜，阿察都要经受恐惧的折磨，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天阿察吃早餐的时候，抬头看到墙壁上那张发黄的毛主席像，突然高兴起来了。他想，毛主席是主席，就是皇帝，鬼神都得敬他三尺！他赶紧揭下毛主席像贴到大门上。即便是有毛主席为他守门，他还是睡得不太安稳，因为他觉得毛主席毕竟是人，人的威力毕竟是有限的。
　　几天后，阿察向西安禅寺的住持求了一个佛像挂在床头。阿察坚信，有了毛主席和佛祖的保佑，那些鬼怪就不敢近前了,他也就睡得安安稳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