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主人会对我举起屠刀。当然,我知道,他们要杀我,也是临时起意,并非蓄谋已久,或者丧尽天良,或者生性歹毒。事情发生在昨天,天快黑的的时候。我的眼睛也快黑了,你知道的,我患有鸡蒙眼。每到黄昏,视力就开始急骤下降,看不清楚人,我就要找到家,以防不测。此时,我的男女主人和他们的老娘及一双儿女,聚在家里,各有心事。他们要在这里吃最后一顿饭。这顿饭其实无关饥饱或者营养,更与幸福无关,只是特殊情况下演绎一种象征或者古老的仪式。他们会像平时一样,认真甚至虔诚地往嘴里扒饭,并且装作若无其事。一口黑铁锅里正烧水,锅盖捂得紧紧的,待会儿就会热气蒸腾。吃完这顿饭,他们就要和祖祖辈辈居住的院子和房子告别了。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崭新的家。
雾霭和炊烟同时升起,笼罩着小院。风虽然冷,但很柔和,轻轻地一下,就绕过被磨得发亮的门框和人的脸颊。厨房里传来炒菜发出的吱吱的响声和一阵阵诱人的香味。这香味,让这个屋子又回到从前的温馨和充盈。其实,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故,有点空了。这几天,他们一直在搬重要的东西,该搬的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一些破旧或者过时的东西,还有和新房子以及他们的新心情格格不入的物件。
在厨房做饭的是女主人,皮肤白净,胖乎乎的。也许我词不达意,我是说她很丰满,高耸的乳房、肥大的臀部和性感的大腿,都是优点,能让男人感觉到家的肥沃、厚实和上床后的随意腾挪,而不是那么贫瘠和不堪一击。她叫叶卡捷琳娜。当然,这是我给她起的名字,意思是纯洁的。她有另外一个名字,我从来都不叫的。
我按照自己的爱好,给这屋里的所有人都起了一个名字。男主人叫亚历山大,俄文的意思是保卫者。他是这个家里的男主人,必须担起保卫的职责。他和叶卡捷琳娜形成强烈反差,脸色像茄子一样,瘦得像一根柴火,满脸的皱纹更是不遗余力地诠释了他的瘦以及他内心正在经历的火一般的煎熬。此刻,叶卡捷琳娜正在加大火力猛烧,锅里的水开始沸腾。亚历山大就坐在院子里的一把电镀椅子上,抽着烟,一言不发。那个椅子已经有些年代了,起码比他们的儿女年纪大。现在,坐垫的皮子有大面积的破损,曾经是明光瓦亮的电镀铁架子现在锈迹斑斑。这些锈,是几十年慢慢积累形成的,而亚历山大的抑郁症,是最近才有的。也许已经很久了,只是最近才爆发。关于他患抑郁症的原因,容我后面慢慢地讲给你。
他的女儿,我叫她莉莉娅,意思是百合花。她身材丰满,真的美丽如百合花,虽然是现在是冬天,我依稀记得花开的样子。她是一个可爱的大学生,学校放寒假了,正好帮着父母搬家。此刻,她正在帮叶卡捷琳娜烧饭。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从我的角度讲,她是个大姑娘,活泼而不失典雅,妩媚而不失端庄。她很时尚,仰慕富人,关心穷人,同情弱者,珍爱自我。
他的儿子,那个似乎永远长不大的高中生,叫安德烈。他因为彻夜上网而脸色蜡黄,头发蓬乱。安德烈的意思是勇敢。真的,他喜欢在网络中扮演英雄。他此刻正在拿着手机玩游戏,嘴里不停地嚼着泡泡糖。嚼泡泡糖也不能掩盖他对这个老屋的不屑和对新生活的急切的向往。他一定是被父亲强迫着来的,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了。配合着游戏的节奏,一个啤酒瓶子在他脚下飞出去,发出咣当一声,并且向我飞来,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迅速地蹦起来,瓶子从我脚下飞过去,好险。
现在,还有一个人没有向你介绍,那就是这个屋里的老户主,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亚历山大的老娘。我管她叫安娜,意思是仁慈。她比叶卡捷琳娜更胖,有点臃肿,穿着一件紫色的羽绒衣,在屋子里来回地寻找着可以带走的东西和记忆。她拿起一个老镜框,仔细端详。镜子上的那些灰尘,都蒙在她脸上。她擦一擦,露出自己的脸,也露出一个跳芭蕾舞的白头发女子。她身材苗条,动作优雅,旁边还有一行字:革命样板戏舞剧《白毛女》剧照。我给这个跳舞的女子起名叫薇拉,意思是信念。要不是有活着的信念,有家难归的她怎么能在山洞里生存好多年,变成白发魔女,直到解放。
我喜欢安娜这个名字,更喜欢她这个人,慈祥,有爱心。在拆迁的日子里,她一直留守着这个屋子,与我作伴,犹如至亲。推土机轰轰隆隆的声音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墙倒屋塌的声音和扑面而来的尘埃,依然挡不住她对着老屋的眷恋。她打内心是不愿意去新居的。她说她自从十七岁结婚进入这个家,在这里住了五六十年了。一家子人都给她做思想工作,劝她不要太守旧。大家苦口婆心,就像劝她改嫁一般。而事实上,自从四十守寡,一辈子谁也没有说通她改嫁。她用抹布不停地擦着镜框的边,露出紫红色的带暗木纹的油漆,虽然有多处剥落,但是总体的颜色还是有点发亮。
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走进他们的视线。他们就说起我,我的命运也被无意中被带了出来。我听得真真切切。他们吃饭掉下一些米粒儿,我去捡拾。他们才发现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我,也和搬家有关。
鸡怎么办?叶卡捷琳娜一边给大家盛饭,一边瞅着我说。这里所说的鸡,就是我。我是一只鸡。我的名字并不叫鸡,我讨厌别人把我叫鸡。我叫卓娅,意思是生命。你知道吗?我是生命。论起家谱,我不是土生土长的鸡,是俄国进口的。那些本地的鸡因为不大会生蛋,都被杀光淘汰了。
咋才发现?要是早发现我们现在就会多几道荤菜,麻辣鸡翅,清蒸鸡脯,鸡汤炖蘑菇。安德烈用筷子敲着碗边说。他对今天的菜很不满意,觉得太单调了,除了炒我的蛋,其他全是素菜,也没有啤酒。卖啤酒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他们可爱的比啤酒更令人陶醉的小女儿当然也走了。
把鸡带走!新家不养鸡,还算个家吗?安娜说话了。我早就知道她是向着我的,她是善人。但是,安娜的发言受到大家一致的攻击。
真是农村人!楼房能养鸡吗?哪里有地方?我们现在不是农村人了,没有土地了,难道还要把那些䦆头铁锨都带上去吗?亚历山大说着放下饭碗,火气很大地瞅着我,目光像锋利的锥子。我吓得腿哆嗦。他是一家之主,很粗暴,他的一句话就决定了我的命运。
鸡也是生命,放生了吧!我们经常帮人家放生动物,也放生过一只野鸡,有时候还要自己掏钱了买了再放生。莉莉娅美丽的脸庞像太阳,用温暖的目光照耀着我说。她是个大学生志愿者,最近还加入了动物保护协会,和她的奶奶一样的和善。这时候太阳还没有落下,红红的暖色调,落在饭桌上,还是很宜人。
我活这么大,啥都经过,就是没听说把鸡放生的!鸡鸭猪羊,天生就是人的一盘菜。不能养就杀了,宰了,冻到冰箱里,过年的时候再煮。说这话的人,出我意料,让我大失所望。我心脏突突地狂跳,身上发冷,起了好多鸡皮疙瘩。告诉你,这个要杀我的人,竟然是一直呵护我、关心我、与我相依相伴并且一直受我尊敬和爱戴的安娜。
面对突如其来的厄运,我大声争辩,竭力抗争。可是,没有人听我的。嗯,是他们听不到,即便是听到了,也没有人站在我的这一边。说放生的莉莉娅,似乎只是温和地表达了一下民意,或许她觉得安娜的话更有道理,或者有一些值得借鉴的地方,于是不再坚持己见,自顾吃饭,保持沉默。我对这个我爱恋的姑娘失望了。难道你就不会再坚持一下自己的主张吗?要知道你的一句话,对我这个小人物是多么的重要,是我的福祉和未来。可是,你却为了亲朋,或者自己的某些利益,至今一言不发!你是个什么人!
2.
气氛低沉下来,天空也低沉下来,比亚历山大的心情更低落。说到杀鸡,亚历山大家的人都不再说话了。畏难情绪开始在人际间蔓延开来,像可怕的流感。这里前不久发生过一次禽流感,我是那场瘟疫的幸存者,一想起来心还悬在半空。我没有被传染要感谢我的坚强,而我没有被屠宰却庆幸亚历山大家族的懦弱。他们一家从最早的能回忆起的祖先开始,都是杀鸡的失败者。他的祖爷爷杀鸡,让鸡啄了眼;他的爷爷前赴后继,让鸡抓了脸;他的父亲子承父业,只成功了一半,或者不如说输得更惨,让被砍掉头的鸡逃跑了,至今没有找到,被全世界耻笑。亚历山大怕被“鸡”败,没杀过鸡,却患上了杀鸡恐惧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