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里人前脚后脚涌到县城来安家后,在街头经常与他们碰面。我看见男人女人因日灼风雕而黑红粗糙的脸上,既有来到县城里活人的新鲜感与按捺不住的兴奋,也有离开故土遮蔽不了的失落、恍惚与怯色。他们的表情复杂,心里更复杂。他们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我这就算城里人了吗?
和我的妻子一样,村里先有一批女人带孩子入住县城。她们的男人都在县城工作,苦干了几年后,打稳基础扎牢了根,先后把老婆孩子带进城来。现在进城的人则不同。他们中的一些年轻人,是来县城讨生活,讨出身。还有少数人,当工头、掏黑窑、下煤井打工发了点小财,便在县城买房安家,要过把城里人的瘾。更多的人家,却是为了陪孩子读书,不得已来县城租房而居。
村里突然没有学校了。没了学校村庄就没了热点,没了活力。学校也不能说完全没了,学校还有,只不过在离村八里远的乡所在地。孩子们年幼,特别是读幼儿园和一二年级的孩子,住校的话,生活根本不能自理。可当“跑堂生”,须天天起早搭黑跑,一路沿山走,还有顺河道的四五里路,大雨一下,就会暴发山洪,如果孩子们正走在河道,会像鸡毛一样被大水卷到水库里去喂鱼鳖虾蟆。现在养孩子,一家手里只攥着一个两个,都是千娇百宠的宝贝,哪容得有半点闪失。更重要的,小学能不能上好,事关孩子们以后能不能考上大学,事关孩子们的一生。兹事体大,做爹娘不敢小觑,砸锅卖铁也得让孩子到好点的学校读书,于是一咬牙,到县城来租房安家,做娘的做饭接送孩子,当爹的就地或几百里上千里跑出去打工挣钱。至于家中的白发父母,暂时顾不上了,要么就换下班,媳妇回去料理土地,把老人换来照料孩子。
县城很慷慨,大度接纳了村里来的人。可是在满是人的大街挤一天,也难碰见一两个熟面孔。住惯了村里熟人社会的他们,像一下被扔进空旷荒漠,心里边灰得要死。街两旁林立的高楼,冷着高傲的脸,眼皮都懒得撩一下。商业条幅与斜拉的五彩串旗呼啦啦飘动,似乎在嘲讽:来县城就是城里人了吗?城里人的涵养、气质、风度呢,你们有吗?进城的人本来自惭形秽,连自己都闻得见满身的汗腥味,土腥味,听明白这意思,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二
怎么也没有想到,移居县城的人里,居然有怕进城的木匠兴财。
兴财不敢到县城来,是被小偷吓怕的。土地下户没几年时,他吃饭家伙的手工大锯已经落伍,凑了几百元到县城买电锯。听说外边小偷很多,特意让女人把钱缝在棉袄的夹层里。那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上了开往县城的车,兴财脸上满是事儿,藏钱的地方隔会摸摸,隔会摸摸。他的表情与动作,直接出卖了他。车进县城下车后,兴财在五金交电看好了电锯,拿钱时才发现棉袄被割,钱早已易主。兴财失魂落魄回来,心痛得用头撞墙。可电锯还得买,于是又凑了钱二回进城。接受上次教训,兴财上车后咬着牙不去摸藏着的钱,果然一路无事。可临下车时忽听人喊,车上有小偷,大家都把钱看好。兴财闻声,赶忙去摸钱,谢天谢地,硬邦邦一叠钱还好好在棉袄里睡觉。他长吁了口气,从拥挤的车门挤下来,走了一段路又去摸钱,头嗡的一下炸了。衣服藏钱的地方,被划开的一条大口子,像小偷龇牙咧嘴的嘲笑。兴财如当头挨了一棒,一屁股坐在地下,不顾大男人的脸面呜呜呜哭起来。
其实不光兴财,村里老点的人,对出远门都有点怵。非到县城或更远地方去,家里人会反复叮嘱,路上千万多操点心。实际上,用不着家里人叮嘱,他们也会揣着小心上路,一路上不与人闲话,遇事绕开走。他们都是属地老鼠的,只有呆在村子的土窝里,才心安神定,吃睡坦然。
也怪不得我村人没见过大世面,出门的人里,不但有被偷过、抢过、骗过、碰过瓷的,还有被一泡尿逼怕的。
被碰过瓷的是程老六。他是村里一个能人,常出去倒腾些小生意。一次到百里外的某市找人办事,在街上走着走着,一个戴眼镜的人边走路边看报纸,一下撞在他怀里来,眼镜吧唧掉地下,碎了。那人硬说是被程老六撞的,让他赔。程老六急哧白咧地嚷嚷,冤枉哪,明明是你撞了我。那个人在他耳朵旁悄悄说,朋友,撞了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吗。程老六一下放宽了心,心想,还是城里人素质高,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料那人的脸色却突然变了,高声喊道,你一声对不起就完了?对不起多少钱一斤哪?我这是石头的眼镜,花好几百块买的。程老六又嚷嚷是他撞我,他讹人。可停下来看热闹的人只站在一边看,没一个人替他主持公道。倒是有两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一个说看不惯了,挥拳就要打他,另一个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劝他,你遇到硬茬了,还是破破皮出点血走人吧。程老六看出他们是一伙的,可哑巴吃黄连,只得咬牙给了对方一百元钱才脱身。
被一泡尿逼怕的是菊花娘。菊花娘有晕车毛病,一坐车就吐得稀里哗啦。在外当老师的闺女带着她进了趟城,车一路走,她一路吐,差点没把苦胆吐出来。菊花娘还有个毛病,一进城就不辨东南西北,在大街转悠半天,眯眯怔怔不知都走了哪,看了些啥。要命的是走街串店中,忽然尿急,小肚疼得都忍不住了,可左看右看,硬是看不到茅厕在哪里。最终还是闺女看出不对头,才领她到一个临街单位的厕所解除了危机。从县城回来,吐得像大病了一场的菊花娘对人说,以后打死也不去外头开洋荤了。
可现在,因木匠业衰退失了业的兴财也好,程老六、菊花娘也罢,都跟着儿女来到县城,做了县城居民。
三
春忙时,妻子要回村里摆弄责任田。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何时捅火坐锅,早午晚各做什么饭。当然,指派我的是我仅会的“老三样”。她知道我是个吃现成的货,生怕走后我和两个孩子吃生的,喝冷的,更怕孩子们吃不上饭饿着肚子去上学。可叮咛来叮咛去,还是发现好多东西没叮咛到,撇下一个叹息,匆匆而去。
自从在县城安家后,妻子的心就撕成了两半,一半放在城里,一半丢在老家村里。
妻子丢不开村庄,并不完全是为了种承包田。她随我来县城安了家,却依然留恋着在村里活人的那股劲儿。上下午往地里走时,在一个方向的女人们你喊喊我,我催催你,一路叽叽喳喳,像刚出窝的喜鹊。各在各家地里干活时,闷了就互相喊着拉家常,戳着笑点便没心没肺放肆地笑。早午晚吃饭时,妻子爱端着碗出去,与邻家的人坐在院前树荫下,边往嘴里送饭边胡七马八地喧。空气中弥漫着乡村特有的泥土味,花草味,骡马牛驴的屎尿味,可饭场的红火劲儿加这些混合味,就像湖南人的辣椒,山东人的大葱,山西人的醋,特别帮他们下饭。
刚在县城安下家时,妻子还对城里充满了新鲜感,我上班孩子上学后,收拾完屋里,就和同是农村来的两三个邻居女人相伴逛大街,今天到这里,明天去那里,到处留下她们晃晃悠悠的身影。可没过多久就厌了,除做家务偶和邻家女人说说话外,闷闷的变成个木头人。可当村里女伴们来了,妻子一下就鲜活起来,陪着她们满街跑,并把她们拖到家里来吃午饭。我家一度成了村里的招待所,也成为妻子获取村里各种消息的情报站。来人边吃饭,边和妻子聊村里新发生的事,妻子不失时机哇哇哇哇插话点评,一副找到感觉的样子。
妻子每次回村里,为能早些回来,起早贪黑扑了命地忙地里的活。可返回来不久,又惦记地里的苗该间了,草该锄了,秋该收了。一年里,两半个心须数度论换。这对她很残酷。为了把妻子两半个心合在一起,也结束她一走我又当爹又当娘的苦难,下决心要把村里的地转包出去。可妻子死活不让,说我一人挣,工资还低,地转出去咋养家?我知道她依然恋着村里的生活,发狠骂她是土鳖,花千万年时间也修不成个仙。可骂也不顶用,直到她再也没有两边打拼的身体本钱,才将土地渐次转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