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妻子随我进城二十多年了,可依然留恋着村庄生活。最能证明这点的是,我们完婚时专门做了一口大木箱,一张桌子,妻子始终没提过要把它们拉运来。老家屋里没值钱东西了,可椿木做成的箱子和桌子,尽管款式已过时,却是我们结婚的纪念物,对妻子来说绝对不是不重要。可妻子依然把它们撇在村子的老屋里。那里,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她把魂留在那里。
四
大妹也在县城买了处二手房安了家。可她和妹夫在县城只有半个家,另一半家依然在我那山旮旯的村子里。
大妹两口进城,也是为了孙女孙子上学。我的外甥高中一毕业,就跟他二伯到省建一个工程队当了合同工,哪里有工程跑哪里去,一路杀到了内蒙古,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为还上买房借的钱,外甥媳妇也在县城一家超市谋了个事。大妹两口不招呼孙女孙子不行,可不回村种地也不行。土地是一个村庄的灵魂,更是大妹两口的命。对他俩来说,每一块地,每一棵苗,甚至每一颗米,更有具体而深刻的意义。
大妹的公公是随父母亲逃荒到我村的,挨过大饥饿,遭过大罪过,死里逃生拣了条命,一直摆不脱贫困与饥饿的纠缠。到土改,分了地,还有了两头牛,才踏踏实实过了几年好日子。可时至高级社,土地耕牛都得入社。大妹的公公死活不愿意,成为村里唯一不入社的“死顽固”。可大势所趋,哪里容得他按自己的意愿办,土地和牛最终还是被强制入了社。干部带人来牵牛时,大妹的公公死搂着牛脖子不放手,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强制执行者的人多势众。大妹的公公一路追赶一路哭嚎着我的牛,我的牛,跑着跑着咕嘟隆咚栽倒在地,直挺挺昏死过去。随后赶来的家人和邻居又喊叫又切人中,人终于苏醒过来,可精神却出了问题,动辄就疯疯癫癫哭喊,我的地,我的牛。大妹嫁过去时,她公公的疯癫病轻了许多,可一个人走路或闲呆着时,还是不由自主就嘟嘟囔囔,细细辩听,仍然与土地有关,与牛有关。
大妹公公去世时,土地承包已好几年。或许又拥有了土地的缘故,弥留之际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几个儿女和儿媳妇、女婿,反反复复叮嘱,土地和牛,是咱土头百姓的命,有这两样东西,不管好年荒年,不管谁执掌朝政,都活得了人,没这两样,就大睁着两眼等死吧。
大妹搬家来时,把父母以上老祖宗的位牌都拿来。其实,不拿位牌,老祖宗也会跟来。他们的前辈,就住在大妹两口的基因里,流淌在他们血液里,无论白天黑夜,醒着睡着,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何况生活所迫,还指着那些地打粮后给扛一膀子呢,哪敢轻慢土地。于是大妹的家安在了候鸟翅膀上,一到春风北渡,大地解冻,两口就返回村去侍奉十几亩山地,外甥媳妇就得请假照应孩子。一年中,大妹和妹夫一直是飞来飞去的状态,最少也得留一个在村里照看庄稼,唯有冬天方可在县城安稳生活一个季节。
可大妹两口都是快六十的人了,大妹腿关节患有骨质增生,走路艰难,妹夫则腰间盘突出,做弯腰弓脊的活就受不了。可受不了也得受,做不快慢慢也得做。只是两个人心里头急,读书的孙子孙女,县城里的那半个家,牵着他们的魂,揪着他们的心。
五
我是在一小学门前碰见兴财的,他在等放学后接孙子回去。他来得也太早了点,离放学还有半个多小时。
好在早早来接孩子的不止他一个,一伙也是爷爷辈单位退了休的人,在学校外的路口站成一圈,正在争论钓鱼岛的事,以及由此延伸韩国、东南亚各国的态度,美国的态度。虽然远隔山海,可他们一个比一个知道得多,因看法不一样,发生了争执,其中两个情绪激动,面红耳赤。对他们的话题,兴财很生疏,擎着一张憨憨的脸,远远站在一旁看,花白的头颅,与那些染过发的同龄人的头泾渭分明。我从旁走过,拍了他一下肩膀,他猛一愣怔,看清是我,一下满脸惊喜,抓住我的手使劲晃,像遇见久违的亲人。
我知道因手工木匠业的衰退,兴财早已失了业,也知道他和孩子偷挖铁矿石,挣了一些钱,才来到县城。不知道的,是他来县城后生活是如何打发的。他说他老伴做饭,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剩余的时间,就是在街上闲溜达。我想起他在客车上两次被小偷偷钱的事,便揶揄他说,不怕再被小偷偷钱了?兴财龇着牙憨厚地笑,说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治安好了,没有小偷了,就是有,咱身上不装钱,他偷个屁?我问来城里过得惯吗,他说哪个龟孙才过得惯,住在那小区楼上,还是五层,活像装进罐头里,老觉得吃饭睡觉都悬在半空,一点地气也不接,长久了,不生病才怪。于是,把孙子送学校后,就到处溜达,哪里红火就往那里走,看擦碰了车的人生气,看耍猴,看菜摊买菜的和卖菜的讨价还价。要么就去看建筑,现在的,古代的,都看。
他说他去看县标了,越看心里越糊涂。我说糊涂什么,他说听说是花好几十万修了那么个东西,论看也不好看,到底有啥用,该不会是用来挡风水吧,就像老百姓修的影壁和房后的“泰山石敢当”,禁挡不祥,镇宅化煞。我一下笑喷了,对他说,人家那是象形造型,里边藏着深意。他又呆愣了,怔怔的好一会,问有啥深意。我对他说了县标表达的意思,他说花好几十万,就为了说这几句话?我说不是几句话,县标是一种精神内涵的固体化表达,是一个城市的图腾,也是城市文化的一种,对人的思想和精神起作用。他忽然恼了,脸红脖子粗说,净是胡扯,我看就是劳民伤财,把你说的那些话在墙上写成大标语,不一样是宣传吗?不能把这几十万省下来,救济了活不过去的老百姓?说着,竟然骂骂咧咧起来,惹得纷至沓来接孩子的人都往这里看。我发现很难和他沟通,陷入一种钥匙与锁配不上套的尴尬。
恰好这时放学了,穿同样校服的孩子们像河水一样涌出来,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兴财顾不上听我解释了,瞪大两眼在孩子堆里找孙子,生怕错过去。忽然又想起我,扭头说千万别在意,你不是县政府领导,我不是冲你发火。我说我知道,他龇牙笑笑,又转过头去找孙子。我摇摇头,心里一下有点沉重。
六
春节过后,同村老乡的老魁打过电话来,让我们两口过去坐坐。晚上,和妻子应约而去。没想,竟然是老乡聚会,一进屋看见好几个年龄相仿的同村男女都在。大家嘻嘻哈哈了一阵,男的抽烟,女人们嗑吃葵花籽,说道起在村里、在城里活人的话题。
首先说到的是,不管自愿还是被逼,村里好多人家来了县城,可究竟有多少人能变成城里人呢?程老六嗨地感慨了一声说,咱这辈的人是不行了,年轻那会虽然也做过梦,盼着从村里跳出来,找份在外的工作。可梦想破灭后,就死心塌地皈依了土地。到现在,已经是出窑的砖定了型,变得了皮,怎么也变不了骨了。
我替他们分析了第二人,就是现在二十多到四十岁的人。他们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移居县城的主导人,可他们也难以变成城里人。他们一面想摆脱乡村的落后,享受到城里的文明与时尚,一面又讨厌着城里钢筋水泥的枯燥与冷漠,恋着村里那份清静与随性。城市对他们,既看好他们的劳力,又看不惯他们的粗糙,边接受,边排斥。最后,他们会发现既进不了城,又回不了村,处在一个不城不乡、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只能做一个在城市边缘徘徊的“两栖人”。到第三代人,就是现在上学的这些孩子。他们虽然生在村里,可从小就脱离了村庄,投入了城里,又在可塑性很强的年龄,大概就可以变成城里人了。
说到第三代人,大家又活跃起来。这个说孙子吃不惯家乡的土饭,一张嘴就是麦当劳、汉堡包。那个说,他孙女上学的一两里路不想走,非让骑车接送。上体育课跑了几圈,不是腿疼,就是感冒,活脱脱又是一个林黛玉。他小的时候,在山道上跑着撵前边的孩子,脚下一绊,不滴隆咚摔了个跟头,龇牙咧嘴两眼生花泪爬起来,揉了揉石头磕破皮的膝盖,继续追前边的伙伴。肉蛋娘说,嘁,你们说的都不稀罕,俺孙女不知道白面是从哪里来的,说是面粉加工厂产的。告诉她是地里种出来的,硬不相信。问她以后回不回村种地去了,孙女还没吭气,俺孩子抢过话碴说,别说她了,就是我,哪怕在城里讨吃要饭,也不回村里混了。俺孙女跟着喊,要将进城的旗帜打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