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水较往年稍显丰腴,如一个人一生累积的苦难,在天黑欲雨的时刻,一倾而下。天色黯淡,和上周遭的草色,显得阒寂而清冷。
那会我刚刚完成最新一期游记的专栏,正准备给总编发送邮件,接到一通来电——
他说,请找苏龢。
我迟疑一会,没想到他竟会打这个电话。沉默片刻,他又用并不地道的英语,用充满诚恳的语气询问,请找苏龢,她是中国人,我是他父亲。
我这才回答他,父亲,我就是。
他也微微一颤,龢,龢,是你吗?
那一瞬间我竟觉得电话彼端的乡音,熟稔而又厚重,这么多年,他总这样唤我,龢,龢。
但他接下来却说,你母亲过世了,你回来吧。
你回来吧。语气落寞而决绝。
我看着窗外倏忽而逝的光影,竟心生愧疚,但因了太多的偶然,时至今日我已不想再深入人生。匆匆发出邮件,合上电脑,忽然觉得漫长且持久的平静,如一个浪掷的生命,在脑海中回旋,她的音容笑貌,颦蹙之间,让人觉得分外可惜却又心生宽慰。
她终究是个以退为进的女子,用缄默成全了自己的一生,最后零落成泥,完整地归还给宿命。
如装裱在时光罅隙的碑文,一贫如洗,却又昭示着这苍茫的人世,她曾存在过。
奈何我又并非她真实的延续,虽然视若己出,但我自知,这么多年她风光背后更多的是一种隐忍,妯娌之间的排挤,奚落和咒骂,除却她没有为苏家延续香火,更多的是,她并未为苏家诞生过真正的子嗣。
而我同她一样,曾是这世上最苍凉的存在,并无照亮彼此生命的光能,只不过在孤独深处多了一抹影子,聊以籍慰,相互取暖。
她坦白地告诉我,我是她领养的。1984年的苏州河旁,是她婚后的第三个年头,奈何肚子毫无动静,终日以泪洗脸,父亲嗜酒如命,又因为腿脚的不利索而郁郁寡欢,整日与她大打出手,她迫不得已半夜逃出家门,本想着投河自尽,一了百了,却不料在河边遇见了襁褓中的我,当时的我面色青紫,声息孱弱,似乎已在冰冷的夜风中搁置了较长的时间。她见四处无人,而又信佛,本想视而不见,但又怕神灵看见,不招佛主待见,来世转不了胎,所以,便接受了这宿命的安排,将我领回了家。
她说,抱着我取暖许久,我的身子才暖和过来,面色才有了恢复的迹象。
其实更早之前我叫苏生,她希望我真的能生存下去,也带给她生活下去的动力。还有,我们彼此拯救了对方,完成了一场佛界所谓的涅槃。
她自是将这当做上苍馈赠于她的一场福祉,所以那几年,在其他妯娌尚未诞生子嗣之前,她的生活还算丰盈和幸福,这似乎也成了她一生当中,唯一一段短暂的好时光。
但好景不长,几年过后,父亲的腿脚愈加不利索,且有萎缩的迹象,奶奶心急乱投医,竟去请算命的老先生盘算命理,说我生性阴戾凉薄,和父亲面向相克,是外族人的魂魄过来讨债的。所以,我必须离开,方能避开父亲命中的劫数。
这无疑在冥冥之中将了她一军,这也是日后父亲病发,对她愈加凶狠的佐证。
老一辈人自是忌讳这些流言,遂,四处问访法师,在我5岁的时候更名苏龢。
龢通和,大抵是和睦之意,寓意深刻,企图从中超度罪愆。
自此之后我便鲜有陪伴在母亲身边,开始了寄养在姥姥家中的生活,她跟我说,这是她能想到最妥当的安置。这就是我的命。
这就是我的命,何尝不是她的。
这是多年之后,我能想到最丰盈的词汇。她愿意为我选择世间的折或远,也不愿就地掘坟,拉我一起。她有她的活法,希望我有更加鲜活的出路。
她从未与我叙述关于她的经历,无论痛苦的或者欢愉的。大抵觉得回忆和叙述并不会装点生命,只会将真相血淋淋地大白天下,让聆听者心生悲悯或是同情,嗟叹之下,句读一桩悲剧,用以平衡寂寥的生。
而关于母亲,也是在我成年之后。才渐渐串联起有关她的全部。
她亦并非姥爷亲生,是姥姥改嫁时带来的外姓人,家境清贫,一家三口就着半亩三分田度过时日。母亲长到十岁的时候,已是身材高挑,落落大方的姑娘模样。
也正是身材纤细,五官姣好,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天赋,她被招进了当时的舞蹈团。
因了是外姓人,且是女孩,加上当时舞蹈学校算是口碑不错的体校,算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姥姥便一咬牙同意这一选择。当时的她性格乖巧,颇为讨喜,但去舞蹈学校的那五年,具体是怎样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姥姥也说不上来,姥姥只是一味地强调,那也是她的造化,她日后的暴戾,与这段岁月不无关系。
当时的舞蹈学校,并未如当今的冬暖夏凉。北方的冬天,天寒欲雪,母亲冻得瑟瑟发抖,穿着练功服对着单杠压韧带,教练厉声训斥,夹杂着新生的哭叫,整个练功场显得颇为冷漠和空旷。因为体僵,稍有偷懒的念头,教练便会坐到她的腰腹上进行体罚,往往是边喊口令边用力,几个来回下来,面目狰狞,痛的喊不出话来。
所以母亲记忆里的冬天,是一场劫难。因为严苛的训练,在她发育的那段时间,都要靠避孕药推迟生理期,有时候甚至要塞下卫生棉,完成演出。可想而知的辛苦,以至于她偶有时间回到家中,梦中都会颤栗,叫嚷着说不要,不要......
集体的训练,以大欺小也是常见的事。当时的她年纪尚小,洗袜子、洗饭盒是常有的事,偶有队员情绪不佳,挨拳头的亦是她,许是因为家境贫困,姥姥在她去舞蹈学校的五年间竟从未探访,所以不少队员觉得她是孤儿,无人撑腰,而她自知,自己的处境,和孤儿无异,所以焦躁外加抑郁,她常常会突然爆发,与人对打。
而这般结局可想而知,教练将她带到密不透风的黑屋子,除却凌厉的训斥,惨不忍睹的皮肉之苦,竟在她十六岁少女的年纪,对她进行了一场凌辱。当时的她什么都不知道,惊惧地看着教练赤裸着下体向自己逼来,毫无还手能力的她撕心裂肺地尖叫挣扎,挨了教练狠狠的几个耳光便昏竭了过去。
而醒来时,因为私处疼痛颤抖而无法并拢,神情里满是恐惧和扭曲。她央求其他学员送她回家,而同伴的耻笑,竟让她在花季的年纪,认清了人世间最刻骨铭心的冷暖。
而这些真相,是她被舞蹈学校退回时,姥姥从其他队员口中得知的。但死无对证,且怕坏了名声,姥姥含着泪将这声呜咽埋藏了几十年。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她的二十岁,也开始经历着许许多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有人送花给她,有人夸她漂亮,有人对她说甜言蜜语,而那个人,便是她舞蹈学校认识的一个男子,阔别多年之后,在荒无人烟的高处,给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吻。而那种切肤之亲的欢愉,成为她感知为希望的东西。
她开始变得叛逆,开始跟姥姥说,她要嫁给他。
而姥姥发觉的时候,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已有三个月的时间。那个承诺娶她的男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仿佛就是命运之下不可抵抗,直至毁灭的厄运,直白地向你诠释幸还是不幸!
你只有接受的权利,再无其他。
之后便是更为惨淡的清宫,因为生活拮据,大医院去不了,手术还是在小诊所里完成的。听姥姥说,母亲当时没哭,只是她的目光,凄凉而又绝望,任由锈迹斑斑的大钳子,扎进下体,涌出血迹,豆大的汗水簌簌而下,她愣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叫。而手术的医生,一遍遍喊着:造孽哟,造孽哟……
碍于门风被坏,母亲手术之后姥爷并未让她进门,稍作恢复,便委托媒人,找了个腿脚不便的男人把她嫁了出去,以此脱离关系。她亦没有考虑的权利,穿戴着姥姥年轻时的嫁衣,在傍晚时分,入了男方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