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了,以后我再圆谎吧。”
又一天,黎嫂挑水回来,一只桶里有几条麦穗大的小鱼,她把它们养在插花的那个陶罐里。我看着陶罐,想起一个一直萦绕脑际的问题。
“这里是陶神庙,山前山后有土陶寨、土瓷寨,这附近到处散落着碎瓦片、陶片、瓷片,还有……”
“还有乡民们日用的好多陶的、瓦的、粗瓷的家什,这些说明了这里应该有烧陶瓷的火窑,而且应该是年代久远的。”她接着我的话说。
“嫂你很聪明,善解人意。”我由衷地说。
她高兴了:“哈哈,真是我弟,你这话让我听着快活!好吧,今天你放自己一天假,吃完饭我们去那里走走。”
我立马精神百倍:“我们去考古,追访古人!”
顶着午后的骄阳,我们绕过一座山峰,爬上一道山口。黎嫂今天穿了一件浅蓝靛色的粗布长裙,棕麻编的草鞋,走起路来犹如仙鹤一般优雅。我和她一人一顶旧草帽,我热汗涔涔,她脸红扑扑。我把随身带的水壶递给她,她喝了水,指着芳草侵古道的尽头,一片残垣断壁说:“弟你看,那里是瓷神庙。”
“哦,还有瓷神庙?规模比陶神庙大得多啊!”我赞叹道。
站在瓷神庙前的一棵古柏下,我们俯视山谷里,十几座破旧的土窑坐落在野树莽草丛中,散布在一个巨大的湖边,没有人迹,应该是已经废弃了的窑场。相视一笑,我们一同走进窑场的怀抱。
每个土窑附近都有大堆的碎陶瓦片,窑内外,还能找到一些烧焦的或者歪斜的陶瓦废弃器物,完整的也有几个粗陶碗碟盅等,还有一些陶罐,盛水或熬药用的。黎嫂说:“古老的土窑早都塌掉了,埋在这些后来建的窑下面。那些深树丛里可能有些古窑,可惜我们没有工具来挖。”
“就算有工具,我们人力也不够,除非你能驾驭野兽,老嫂。”我逗她。
她白了我一眼说:“野兽只有蛮力,人是有智慧的,看你的了。”
我没了脾气,无趣地登上一座窑顶,发现几十步远处有一条汛期洪水冲出的干河道,心头一亮,拉着黎嫂说:“走,让你见识一下人类的智慧。”
牛吹出去了,其实我心里也不太有底,碰碰运气吧。经过一个深一米左右的坑,我发现角落的杂草里有一个深褐色圆鼓隆咚的东西,露出一张狰狞的兽形脸。我跳下坑里,捧起那个东西端详,是一个两尺高直径不到一尺的陶罐。我递给黎嫂,爬上坑沿。
“这东西太奇怪了,说是罐子又没有口,上面是一个老虎不像老虎,猫不是猫的野兽脑袋。”她翻来覆去观察那个空罐说,“一对儿虎耳朵,瞪着一对儿猫眼,三角鼻子,一张长着獠牙吓人的嘴。哦,嘴是唯一通进空罐里面的扁口。这么凶恶的脸相,会不会是用来辟邪的?”她颠倒过来,从兽嘴里倒出沙土。
“这可是个古代文物。带回去,给你三天的时间猜猜它是做什么用的。”我冲她神秘地挤挤眼,然后环顾四周说,“看来这里没有人来考古或者寻宝过。”
“那这个坑……”
我指着周围几个零星的旧坟包说:“这是挖的墓坑,挖到碎陶瓦层不好挖了,就换了一个地方。”
“嗯,有道理。这个罐子可能是他们挖到的,不识货,也许觉得不吉利,没拿走。还好没摔破。”
来到冲激河道,迎面土壁上赫然有半具残破的棺木,骸骨无存。我俩一起用力拔出一段朽木,又一个圆鼓隆咚的器物随着塌下来的沙土滚落下来,沿着倾斜的河床往下滚。黎嫂连忙跑过去拦住,捡起来看。
这又是一个陶罐,圆柱形身子,圆锥形的头,也是没有口,顶上只有一条制作的窄缝。我过去接过来使劲晃几晃,里面有哗啦哗啦的散碎东西响声。
“哈哈!”黎嫂两手使劲一拍,喊了起来,“我知道啦!这两个罐子是同一种东西,是存钱罐,古时候叫做扑满。这个里面装的是铜钱,对不对呀老弟?”
“耶——!”我伸出剪刀手,扑上去拥抱她。
“哈哈哈哈……”她又是一扭身子躲开,怀里抱着钱罐,大笑着顺着河床往湖边跑去。我拿起虎头罐奋起直追。
我气喘吁吁地追上她,问道:“嫂,你是……怎么知道……扑满……是钱罐的?”
快到湖边,她也跑累了,拉着我坐在河道旁一段横倒的粗树干上,气喘匀了说:“我读过一个典故。西汉时,公孙弘从平民被选为宰辅,临上任时,同乡邹长傅送他三样东西:一束生刍青草,一卷丝,一个扑满。公孙弘不解其意。邹长傅说:‘生刍一束,是借用《诗经·小雅·白驹》中的一句话:‘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愿你安于德操,守身如玉。丝,是很细的,但可积之如线、如绳、如缆。可知事物总是由小到大,由微至著的。愿你不要忽视小事,不要以为善小而不为。扑满,这存钱的陶罐,有入口而无出口,一旦装满钱,就会被打碎。愿你不要聚敛无度,要以扑满为戒。”
“是啊,一旦装满钱,就会被打碎。扑满曾经用来当做过劝诫的器物。”
我们来到湖边,黎嫂把手里的钱罐递给我,神情凝重地看着湖水。我发现湖水浑浊,里面悬浮着白絮状的东西,环绕湖岸边四五十米没长一棵草。
“这是千百年取土烧制陶瓦挖成的湖,叫做陶瓦湖。这几年湖对岸发现了金矿,”黎嫂沉重地说,“采矿的人污染了湖水。”
对岸的山果然被挖得千疮百孔,笼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中。我蹲下,把两个罐子轻轻放在地上,突然看见浅水里有个形状规则的东西随着湖水的荡漾在晃动。我走过去捞起来洗干净——呀!这东西真是太漂亮啦!
这是一个挂着黄底色、褐色漩涡花纹彩釉的瓶子,尖锥形的底,两侧有穿绳的耳,顶上是细脖子小口。黎嫂过来跪在地上接过水罐,也瞪着眼张着嘴,惊呆了。欣赏了一阵,她分析说:“这个是圆口的,不是钱罐。口这么小,应该用来装水,口小可以防止晃动时水洒出来,还可以塞上木塞子。可是也只能装一大茶壶的水,底还是尖的,放下就倒。两边有穿绳的耳朵,弟啊,会不会是专门挎在身上的水壶啊?”
“这个是水壶,但不是专门用来挎在身上带着外出的,那太笨重了。我读过相关资料。把它投入水里,它就会横着漂在水面上,小圆口下面一半浸在水里,水流进壶里,空气从小口的上一半排出。等到水装进大半壶时重心改变,水壶就会口朝上自己立起来,因为立起来时水不满,还是漂在水面,伸手抓住瓶颈就能拿上来。穿绳是为了方便在井里取水。”
“哎呀!古人真是聪明啊!那……尖底也不方便放下啊!”
“远古的人们过冬,在房子中间是有一个火塘取暖的,这个尖底就是方便把水壶插进炭灰堆里,把壶水加热和保温。这样,哪怕半夜醒来,都有热水喝。当然也可以倒出热水来洗涮。”
“嘿!这太妙啦!”
“也许,先人们将如此发明的智慧归功于神灵的赋予和先祖的遗传,所以,这种陶瓶还作为献祭的礼器。西周时,可能是由匠人改造,降低侧耳的位置,成为欹器,先是作为玩物进入宫廷,后来有人悟出道理,把它放在座位的右边,也是用来劝诫......”
“欧——!我想起来了,孔子说的,欹器腹内空虚身体就歪斜,心灵充实身体就端正,过于自满身体就跌倒。”
“不错......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
“还有,按照你说的,这个陶瓶应该比欹器的年代还要久远,少说也有三五千年的了,对不对呀?书生。”
“唉——!女人真不该看太多的书,难不倒你,显不出我。你真应该写点文章。”
“嘻嘻,我不是普通女人,我是狐仙!”
“哈哈哈哈......”
“弟,你那天编的故事有个漏洞,”又一个早晨,黎嫂做饭时说,“村长家的丫头如果喜欢你,怎么会放心让你住在这个荒凉可怕的地方?”
“因为我坦白地告诉她,我已经结过婚了,让她别惦记了。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