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 一
音乐老师扎着两个麻花辫，弹着电子琴，教他们唱歌。唱的是教材上的歌曲，《中学时代》。音乐老师姓赵。年纪二十八九岁，脸上有了些岁月的印痕，但并不明显，她曾经是这所中学的校花，当年轰动一时。
那也是农历四月天。
十几岁时候的赵老师，那时还是个俏皮的小姑娘，眼波流转，梳着两根小辫，坐在前排座位，后排的一个男生对着她的辫子长久地发着呆。这个俏皮的小姑娘，刚升上初中，就成了炙手可热的校花人物。更要命的是作为校花的她，居然一进入初中便恋爱了，恋爱的对象竟是后排那个对她发呆的男生。当年他们班主任不仅默许他们的恋爱，还时常拿两人开开小玩笑。后来，赵老师考上音乐专科学校，毕业后一直等待着初恋男友，以致贻误至今。（这些话都是学哥学姐们转述来的，大有为赵老师鸣不平之意。）
槐序入学这年，赵老师的男友终于要大学毕业了，可以顺理成章地和赵老师登记结婚了。全校为之欢呼。而这所学校作为皖西北知名的中学，大量招收来自不同乡镇的适龄学生，于是这所中学的生源就来自四面八方，相对来说比别的中学会多出很多生面孔，本地小学升上来的学生相对来说占比很小。
曾经教过赵老师的班主任，现在作为槐序的班主任，面对来自不同乡镇的六十人的班级，第一次开班会时便说：“我教的学生学业有成的不少，失败的也不少，而从初中恋爱就成功了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扶了扶他的近视眼镜，笑起来，“不要说，有不少现成的例子。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最可怀恋，而从初中互生情愫并结婚了的，摆在眼前的，现成的例子——教你们音乐的赵老师就是——这也是我最引以为豪的，美好的初恋最后结成美满婚姻，在这纷繁世间，不可多得。我想这一届，也至少会有一对，如他们那样，美好的开始，美好的结束……”站在讲台上堂而皇之讲着这类话的班主任如果被时人冠以“道德败坏”之名，我想也不会有人反对。正是因为这位班主任如此“大言不惭”，倒让槐序怀念了他一生。
虽然当年，广大农村的音乐课很不正规，音乐课上更多是教唱街头小巷的流行歌曲，但是同学们还是心甘情愿放下张口就来的曲调，跟着赵老师学唱诸如《中学时代》这样的歌曲，甚至愿意跟着赵老师去识记一些枯燥的乐谱常识。这种事情，在赵老师之前，是没有出现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流行歌曲大放异彩的时代，很少有人不跟随潮流学唱流行歌曲的。很多小学和初中的音乐课，根本不管教材，就是跟着会唱歌的任何老师一句一句学唱流行歌曲。不管是摇滚音乐还是电视插曲，港台的还是内地的流行歌曲，和教材上的歌曲风格是大相径庭的。
赵老师教唱他们这首歌的时候，脸上略显疲累，全校就她一个音乐老师，她一天不停地上课，免不了疲累。她话不多，很少一字一句地教唱，她先是一句句弹，再整首弹，让同学们跟着电子琴学会为止。讲台上的她全神贯注，梳着的两个小辫在她白皙的小脸旁垂着，她的模样似乎就代表了最美好的时代——中学时代。赵老师没有一句话讲到中学时代究竟是怎样美好之类的话，同学们却在这首歌里不自觉地联想到了她的爱情，于是整堂音乐课，个个笑得很诡秘。很多颗年轻的心也在私下里想，自己是不是也幸运地如赵老师那样，在中学时代便可以牵手一个终身的爱情回家呢。那时候怀抱这种理想的人还真不少。而那时，槐序恰好遇上过这样理想人物的存在。
二
槐序等在周荣必经的路上。周荣和她的女伴有说有笑地进入槐序的视野。槐序远远地看着周荣走过来，在女伴的簇拥之中，她更显鹤立鸡群。虽然那一年，她虚岁不过十六岁，却已出落成大人模样，高挑的个子，显山露水的身材让许多面对她的男人不自觉地咽唾沫。槐序对她无感，虽然周荣充满了魅惑，他却不大感冒。也许，这要归咎于他还没正式进入青春期。
周荣从不一个人单独出现在校园和校园以外的任何地方。她来自距离学校四五十里外的土陂，她身边总不缺少女伴——而且女伴经常性不少于三个，那些女伴毫无例外全部和她同一个乡镇。她对她的女伴总是温柔软语，亲热可亲，走动处阵阵香风，一路珠玉零落不断。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周荣的声音极其轻柔，她从不放肆大笑，也从不让自己的音贝超过穿墙的程度。而在那个女孩子经常随意大笑的年代，周荣竟如此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让槐序不得不怀疑她出身不凡。而围绕她身边的那些女伴，几乎个个丑得有目共睹。在她光芒四射的音容笑貌周围，她们被陪衬得越发毫无特色。回忆起来，周荣的女伴在槐序的脑海里一律矮小和长相模糊。
时间回到初一的开学典礼。周荣站在铺着红毯的主席台上，和另一个刚进入初中的女学生，各执一端红绸，请镇长剪彩。周荣笑意盈盈，仪态大方，一时间赢走了所有人的目光。开学典礼结束后，周荣便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一届的校花。
槐序无数次等在周荣必经的路上。不是为了看她一眼，是为了给同学们传递情书。情书一封接一封，如春花一般连续不断，长盛不衰。槐序上初中时尚未发育完全，从他身上看不出男女之间的差别，于是他毫无悬念地变成男女同学之间传递情感最安全的联系纽带。槐序并不为此悲哀。他的不发育恰恰成为被人信任的关键——他也确实未发育，对少男少女互生情愫也确实无感。
多年以后，槐序回忆起周荣那时的表情，仍然觉得无奈而悲伤。那个从容自若，人见人爱的周荣，早就不是他们这些初中生所能了解到的。当年的槐序知道一个铁打的事实，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周荣不仅在校园内被人狂追不止，在校园外亦被各式各样的糖衣炮弹不停地狂轰滥炸。她从不一人出行，每次招揽众多女伴，屡屡招摇过市，实属情非得已。当周荣对槐序显出悲哀神情的时候，桐花已经开到末路，春天啊已经过去，夏天正一路狂奔。
槐序再一次等在周荣必经的路上。这已经是他第四十四次为别人传递情书。周荣必经的路上，有一株高大的桐树。泡桐紫色的花从高高飘浮的空中跌落下来，落在地上悄然枯萎，锈成堆。捡拾地上桐花深色的花蒂，用针线穿起来，串成或长或短的，拎起来就是一条仿真的蛇。凭借这条在夜晚足够以假乱真的蛇，槐序在小学校里吓哭过经由他身边的任何女生——包括多数教过他的小学女老师。他的恶作剧到中学还在延续，一看见满地的桐花他就又生出这般念头来。在周荣必经的路上，槐序看着满地的桐花，桐花刺鼻的香气让他心生向往。阳光如此耀眼，他笑得比阳光还要耀眼。周荣和她的女伴一同来了，槐序拎着一条桐花蒂串成的蛇，突然窜了出来，那蛇抖动着，磷光闪闪。几个女生尖叫着，槐序捂住了耳朵。
那条蛇委顿在路上，周荣必经的路上，落满桐花的路上。周荣乜了一眼那条桐花蒂的蛇，对那几个女伴说：“这也至于？小时候不知玩过多少回了。”她抖动着这条蛇，“看看清楚……”随手便绕到一个女伴的脖子上，那个女生尖利的叫声让槐序怀疑这事发生在夜晚，而不是午饭过后。
周荣看着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槐序，第一次笑得花枝乱颤。然而只是一转眼，周荣便俯下身来，软语温柔地安抚那个被吓飞了魂的女伴。槐序这才想起他是来传递情书的。情书早被遗忘在周荣的大笑和环绕她周围女伴的惊慌失措里，迷失在那个阳光耀眼的午后某个错误的时间段上。槐序回想起那个时刻，心境一如多年前那个午后般耀眼透明。他记得周荣慢条斯理地对自己说：“哥们啊，以后再有送给我的情书，尽管自行处理——我周荣，是不会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任何一个毛头小子谈一场毫无意义的恋爱的。”最后她看着一脸茫然的槐序，一边拍打自己手上沾染的桐花颜色，一边说：“你啊，他们啊……”
审核编辑：西部井水 精华：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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