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是个什么季节呢，和周苇如此之近的时候。槐序似乎颇费了些精神，仔仔细细地算起来，也没想明白那到底算是什么季节。这农历的四月，究竟是春天还是夏天呢？这个时候正进入夏季，槐序总觉得这是春天熟透了。开到末路的荼蘼，也并没有一味慨然地春意阑珊，不管不顾地开放在属于它的春天。这时节，也恰好是野生的蔷薇开放的季节。野蔷薇随意开在沟畔上，开在田埂上，槐序不止一次在田间地头和沟畔搜寻过它们的身影。有一次在芦苇丛中，一丛淡粉的野蔷薇猝然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瞬间就惊呆了。衬着芦苇那样鲜明的绿色，那幽微的小野花，就那样悄然地震撼着他。
　　班主任这学期安排他和周苇同桌。那年代，男女之间有明显的分界线，男女同桌是为了避免上课时讲话。这规则，放到如今的时代倒是没多少用处了，所以如今都是一人一桌。但是不管用什么方式排座位，上课该讲话的人仍旧还是会讲话，爱开小差的仍旧开小差。跟着好了学好的也有，跟着坏的学坏的也有不少。什么造化，还不是单靠排个座位就能决定的。
　　同样姓周，来自同一个小镇上，周苇绝没有周荣那么耀眼和惹人注目。就像天生的校花，那么令人仰慕的，高高挂在枝头的，多数人只有羡慕，只有叹为观止。周荣只有一个。周苇就不同了。她不出众，当槐序多年之后想起她的时候，仍是这样的感觉。她平平常常的，缺点比优点多，长相也不完美，近似椭圆的脸上星星点点的雀斑，只有下巴尖得可爱。周荣的样貌人人可以发挥想象，周苇的模样一闭上眼就是那个样子，清清楚楚地，如同她脸上的雀斑，粒粒可数。
　　有一回夏天上晚自习，物理老师刚进入教室，周苇第一个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邻桌：“你看，老师汗衫上那个破洞，快看哪。”那个破洞很多同学看见了，周苇这一笑，登时让这个不合时宜的破洞成了同学们开心的契机，全班人登时都笑了。站在讲台上的物理老师被笑得不知所措，手脚无从收放，于是这个笑从这节课起始一直笑到结束。高高大大的物理老师纳罕了整整一节课，周身不自然。课后，周苇出人意料地走到物理老师的面前，指出他衣衫的破洞之处。物理老师瞬间脸红到脖子根。教室里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声。从此，同学们再无缘一见物理老师穿这件颇为凉爽的衫子。
　　周苇似乎不能和任何人和平共处。她总能从别人身上找到可以开心的地方，她不失时机地找乐子，却把别人气个半死。为此，后排的一男同学恨她恨得牙痒痒，当她经过我背后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后排的男同学老故意拿桌子顶她。这样的次数多了，两个人就不分场合地吵起来，吵得四邻不得安宁。老师在上面讲课，只要老师的脸一面向黑板，周苇就和后排的男生撕扯，用嘴还用手，搞得全班同学都误会他俩关系不正常。
　　周苇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在班级里已成功引人注目。打从周苇远远从教室外走过来，许多双滴溜溜的眼睛便盯紧着她，一直盯到她到座位上坐下来为止。周苇不为这样的眼光所动，她从一进教室就和这些不怀好意的眼光对视，一一对视过去，丝毫不会因为害羞而脸红。她成天和男同学嘻嘻哈哈，倒激起很多女同学杏眼圆睁。
　　有一段时间她每天和人吵架，起因多是橡皮和墨水，圆规和三八线。槐序甚至怀疑，她不是女孩子，一点女孩的优点也没有，缺点倒是一抓一大把。但她并不讨厌，还无端让人心生欢喜。许多年以后，槐序想起她来，总想起乡间不经意出现的野蔷薇。
　　槐序又成了情书递送员。周苇收到情书，不像周荣那样不动声色。周荣接过情书，总是从从容容地收起来，让你看不到她的内心活动，只觉出她的周到和礼貌。周苇看到槐序拿在手上的情书，会一把夺过来，脸上写着“看看到底写的啥”这样的表情，并粗暴地撕开信口，掏出或薄或厚的信纸，甩甩手抖开，极其迅速地看一遍，看到可笑处便不自觉地念出声来，说“此句不通”“这个词不当”。每当此时，槐序看着她并不成熟的脸，想不明白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生。
　　那天，周苇刚剪短了头发——她的头发也从来没有长（zhǎng）长（cháng）过。就是那天，她剪掉了差不多快到肩膀的头发，又变成齐耳短发的那天。周苇收到一张纸条，午休的时候出了教室。槐序正趴在课桌上小睡，她非常小心地侧身而过，为了不把槐序弄醒。槐序的确没有醒。她回来的时候，低着头，不像平常那样高昂着头，目光如炬，与后排那些叫嚣喜欢她的男生对视。这次她低着头，脸红红的。
　　周苇溜到她的座位上，坐下的时候扭动幅度过大，后排的男生又下意识地拉动自己的桌子，嘴上挤兑她：“这么宽，能温柔点不？”这回，周苇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的，没有回嘴。周苇周遭的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快上课了，坐在第一排的那个高大帅的男生像往常一样走了进来，周苇看见他，低了头，笑起来。那个男生因为长得过于高大，成天伏在桌子上，怀着一种不能遮挡后排小个子看黑板的善良情怀，一直伏在桌子上，像是每节课都在睡觉的样子。各科老师从来也不叫他起来回答问题，虽然他善良，却从来没有引起过老师们的任何关注。关于他善良这一点，槐序是清楚的。他是本地生，从自己家里拿好吃好用的东西过来，好心地分给他身边的任何人。他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槐序后来还有事情找过他。
　　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并不起眼的男生，除了外貌，似乎没有任何吸引人特质的这样的一个男生，成了周苇公开的男友。那天，周苇就是因为他红了脸。他给周苇写得情书很短，连信也不算，就是一张小字条，上面写着：午休时，到东面小操场，有话说。周苇手里此时就捏着这张小纸条，一会儿摊开，一会儿卷起来，揉得皱皱巴巴，字迹都模糊了。玩弄着这张小字条，周苇一忽儿笑，一忽儿愁的。
　　周苇后排的那个男生，那天后半天异常寂寞，因为那天下午，周苇一直安安静静的。
　　
　　四
　　初三那年的这个时候，槐序想到周荭，产生过一种茫茫然的情绪。
　　农历四月天的花，槐序熟知的，还有寻常而微笑着的楝树花。那淡淡的紫色，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人们总是先闻到这样的花香，才陡然想起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种花来。那些花高高地开在枝头上，那么小，挨挨挤挤的，让人分不清楚每一朵花的模样，却在团团簇簇中，沁入你的心脾，让你猛然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天气里，想起原来有这么一种花，它已经悄然开了。而此时，夏天已经开始，春天终于成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初二下半学期，槐序的新同桌是周荭。周苇的恋爱成为公开的秘密之后，她就被调出这个班级，到她姐夫亲自管辖的班级去了。槐序知道周苇并不感到可惜。她此后专心学习和恋爱，成为众人可羡不可追的一个特例。在这个初二的春天，发生了许多的事，而周荭永远是那样安静自然的存在，不论在班级还是整个校园里，她都是一个太寻常不过的进入青春期的女生而已。
　　周荭长得很好看。五官分开来看个个不差，组合起来和谐自然。她身材没有过分高大，也没有过分娇小。就是因为太自然了，没有一点像当年电视上某些明星的特质，也因此被同处在一个年龄段上的少男少女们所忽略。她的长相是被无数长辈喜欢的，一种过分天然而朴实的存在。槐序理所当然地，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她真有个做姐姐的天分。她经常帮助弱小的同学，不论对方是男生还是女生。谁和她在一起，总能感受到她作为一位女性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光辉，那光时时笼罩着你，让你感受到舒适和踏实。
　　她会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潮中，伸长她的胳膊，高高举起打饭的瓷缸，吆喝着让小食堂的男主人帮她多打几瓷缸胡辣汤或者粉丝杂碎汤，瓷缸被她递过去接过来；同时她让小食堂的女主人甘心情愿，一次性给她递过来四五张刚出锅的油疙瘩，那份量绝对不是一个人能吃得完的。槐序的瓷缸常常混在这几个瓷缸里头。周荭经常不无充满善意地嘲弄这几个胆小的男同学女同学：“你们哪，不只是个子小，力气小，胆子么，也特别小。怕他们吃了谁，我们给他们钱，他们巴不得的。挤不上去就没饭吃吗，看我不是一样从没挤进去过，照样吃，照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