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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鸟纪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5-09   阅读: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那个小店,想和店主讨论一下鹦鹉的沉默。往常,在店里,我喜欢翻翻那些旧书,逐个查看面具,然后再欣赏一下游动的鱼。鱼们像飞鸟,一条接一条地浮在云上。但少年让我留意它们的眼睛。他说,这些鱼仿佛整天都在做梦,它们的眼神或恍惚,或空洞,足以证明这一点判断。从上次见到他伏在鱼缸前之后,少年对鱼的专注和冷静,令我印象深刻。他的措辞应该来源于想象力。在他的眼中,鱼们眼花缭乱的游动姿态其实无比单一,充满了世界简单的相似性。他的眼睛很干净。少年离开鱼缸前的时候,我正在翻动一个木雕的面具。
  “傩戏面具,产地贵州,材料为白杨木。”他接着说道,“造型狞戾,应该源自远古先民的纹面……”
  “过会儿再说这个。”我说,“那只鹦鹉还是一言不发。”
  当我把面具放回去,他沉思着,自言自语道:“这倒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我突然心头一紧。“什么时候你把鹦鹉带过来,让我看看吧。”少年说话的时,我听见鱼缸里有扑通的声音,应该是一条鱼跃出了水面。鱼都会偶尔尝试着跃出水面,它们几乎无意识地就有了破空飞翔的欲望。
  “怎么回事呢?”少年竭力在思考着。此刻他的脸上展现出了莫名的忧郁,正如我意识到的,想象力具有一种令人沉溺于忧郁的魔力。
  后来,我们干脆就抛开了这个话题,继续盯着鱼缸里的那些鱼。我俩一致认为,鹦鹉不说话的问题,只能等店主出现后再解决。少年说,有人告诉他曾经在省城遇到过店主,后来又矢口否认了这件事。而我则跟他讲起就在这个小店外,第一次看见鹦鹉时,它眼圈上的金色圆环一闪即逝;后来,要离去时,恍惚间就觉得店主正在向烟雾背后隐去。少年笑了,好像很为这个具有藏匿与隐遁色彩的说法着迷,轻松的气氛像水一样在店里荡开,推动散落进来的阳光。接着,我买下一个面具,拎着手里,在斜阳下回到家中。
  许久,我还坐在椅子里没有动弹。坐下来,我的思路还继续沿着过去的道路飞跑,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入童年,在一间平房前的树下停住脚步。我一直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看着蚂蚁排成一行,轻飘飘地爬过脚背,然后转弯,沿着冒出地面的一节树根,继续攀散树干。我对面是一道陌生的门,木板上的暗红漆色已经剥落,上面挂着一把锁。我时不时抬头看看太阳,再看看门上的锁。蚂蚁们还在爬,慢慢悠悠地,而落在地面上的树荫也还在老地方。回忆中,总是没有风,汗珠一滴滴地冒出来。我应该在不满一岁时就离开了这间平房,这是后来推测的,清晰的记忆从来没有回到过那个日子。三岁时又重新出现在平房里,大家都说我喜欢坐在树下,抠树皮,或者挥舞树枝,不爱叫人。成年以后回忆这段时期,像重温一部老电影,虽然情节总是无精打采,但已心平气和。每次开始,最先看到的是一排缓慢移动的蚂蚁,它们刚刚经过脚背。树荫一动不动地罩在眼前的地面上,可我却冒着汗。门上挂着锁,一把冰凉的铁器,彻底把当时的我吓坏了。
  那时,不明白什么时候才会长大,总在期待着太阳快快落到山的那一边,总是有没完没了的担忧。在我未来的作品里,刺客的童年也充满了流离和隐遁经历,而今他正在走向死亡,却还没有名字。一旦呼出他的名字,我们的生命将即时连结在一起。我从镜子中一度瞥见过他的模样,在清晰地认出另一个人身体同时,还认出了昔日的忧郁。在童年,我耽于想象。白日梦里,有一个如影随形的玩伴,我们一起玩水、登山、结伴逃学,挥舞着树枝在狭窄的巷道里跃马奔驰,杀敌无数;偶尔翻进路边的果园里偷果子,或是在空地上比赛撒尿,然后流着汗,相顾大笑。我还想象过他慷慨地借给我的玩具,送我稀奇的画片,在极度无聊的时候,我们就在泥土地上打架、撕咬,最后带着满身的泥土以及大小不一伤痕,相互恶毒地咒骂着绝交。现在,我正在为以打架告终的友情而悔恨不已。天知道,担忧具有多么惊人的想象力,足以让我动手来写未来之书,以减轻年少孤单带来的后遗症。我将赋予这个贴身的朋友以兄弟之名,在他贯穿忧郁的生命中,尽量投入激情、温柔和甜蜜,放入一段遥远的快乐时光。未来的未来,他将放弃追逐与被追逐的宿命,准备开始做一个完全幸福的人。当设想到故事的结局时,我又不禁黯然神伤。想象中的世界轻易就投影到现实里,一切都秩序井然,却隐含悲剧。在即将开始的写作中,我努力沉浸在过去中,不让自己摊开手中的硬币。
  我即将呼唤你之名。屋里一片沉寂,随着每一秒钟的流逝,未来愈加令人心生悲悯。
  
  拥有结局
  小轩从很远的地方打电话过来,聊过刚刚写完的片段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多年没有这样轻松过了。
  我说:“那只鹦鹉现在不玩失踪了,但它喜欢上了那条鱼,终日守在鱼缸旁。”
  “如果它还不说话,那条鱼怎么能够知道它的心意呢?”她问。
  “哦,遁世者大概不用口吐莲花,彼此就能心领神会吧。”
  我们说了再见。我陷入沉思。在未来的书里,因为心情的转变,我给孤独的刺客安排了伙伴:一只不说话的鹦鹉、一条在深夜也保持着清醒的鱼。城郊的桃花开了,所以他开始经常出门,甚至可以在晨光下行走。他一定能有个桃花人面相映红的机会,至少我可以让某一段时间平静地停下来,虽然那只是一个充满失望的城市,或许也是现实里的这座城市。但我也察觉开始和笔下的文字相隔遥远。而刺客独自走在路上,越走越远,与擦肩而过人愈来愈贴近。我知道,当这本书完成,我们已然形同陌路,完全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一个星期后,当又一次拉开窗帘,看到太阳悬挂在空中,街道上嘈杂的声音依然如故时,我发现和眼前的世界更近了。
  “听起来不错,”小轩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写完?”
  “我认为结局并不令人那么期待,所以想先做点别的。”
  “哦,那么,你愿意出门了。很好。”
  那一刻,我在犹豫,不知道如何措辞。在我的生活里,鹦鹉不开口,或许意味着彻底的遁世;而奇怪的店主,干脆以不告而别的方式,实现了自己对生活的逃亡。我并没有为此而释然,或感觉好一点。
  “我觉得,”我想这样说,“不开口的鹦鹉是可耻的。”
  不过,这样的表白有点奇怪,像一句矫情的。英国人可以为了寻找茶树的真相而远渡重洋,我却不想用对一朵花遥远的赞美,来掩饰自己的怯懦。
  所以,我干脆直接地告诉她,在某一条栽有悬铃木的大街上相见。我喜欢悬铃木,喜欢它在夏天里浓密的树荫,或它在深秋后飘飘洒洒的落叶。然后,我们可以牵着手,一直沿着街道往下走,穿过城市,一起去看斜阳。是的,现在是四月末,恰好是悬铃木的花期。我告诉小轩,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我可以花费后半生的时间来证明,比起我们曾经经历的一切来说,花粉过敏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谁也阻挡不了我们牵手向前的步伐,是吧。
  
  2010年11月23日——2011年06月21日
  
  ①朱利安·巴恩斯,(1946-)。英国当代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著有《福楼拜的鹦鹉》。
  ②奥克塔维奥•帕斯,(1914-1998)。墨西哥人、散文家。
  ③布封,(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数学家、生物学家。
  ④保罗•策兰,(1920-1970)。二战以来影响最大的德语人。“豆蔓爬上了﹨我们窗前:想一想﹨谁在我们身边长大,并且﹨守着它。”及“我用词语把你召回,你在这呢,﹨一切都是真的,还有一种对真的﹨期待。”均为其诗句。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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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穴鸟”是卡夫卡的意思。这篇小说有卡夫卡问道。穴鸟因为孤独,自由而强大。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任由精神自由的泼洒,其中有关硬币的片段,让人想到文字和思想赛跑,用语言记录思想。小说比较现代前卫,让仁者见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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