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失去童真无邪，然后在失去对世界的感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人逐日变得迟钝下去，但肯定都不能简单归结为这是走向衰老的过程。要获得敏锐的感觉，抽烟、饮酒，甚至使用大麻，只是缘木求鱼。如果听之任之，个人的烦恼也许会减轻，可仍然逃不过潜伏在梦里的脚步声，时光的复仇最善于利用梦境实施。梦境是窥视记忆的剧场，日常被忽略的惊惧，往往会带来悸动、失眠、喘息、盗汗和抑郁。掀开黑夜深处的每一间屋顶，各式各样情不自禁的面容，和扭曲的身体，已经组成在人间绝不可少的特征。隐秘的欲望、贪婪和残忍，就像每个人身体皮肤上的疤痕和痣一样清楚。
　　这一类情形，应该被视为一种隐疾，缓慢滋生如癌细胞，大约在十年之内就足以完全毁了一颗心灵。所以，十七世纪便有人建议，不要吃得太多，睡得太多，看得太多，坐得太久；要说话谨慎，阅读思考；要避免愤怒，不要手慌脚乱。
　　从手术台下来以后，我就开始安于一室，晴天散步，在下雨的时候静坐。是的，适当的节制让人心生喜悦，诸毒不侵。
　　
　　诸毒不侵的王
　　
　　在西方，有一个很古老的药方，被称为叫米斯里戴特解毒剂，通常也叫做万灵解毒药。它包括：艾菊、菖蒲、金丝桃、树胶、波斯阿魏、金合欢汁、伊利里亚鸢尾、白豆蔻、茴芹、高卢甘松、龙胆根、干蔷薇叶、罂粟、香芹、桂皮、虎耳草、毒麦、长胡椒、安息香、海狸香、乳香、大花寄生草汁、没药、愈伤草、三条筋叶、灯心草花、松脂、波斯树脂、克里特胡萝卜种、甘松、麦加香脂、荠菜、大黄根、番红花、姜和肉桂，各种剂量不一的原料被捣碎之后，以蜂蜜搅和在一起，饮服。可以看出，这个秘方毫无解毒的功效，但其玄而又玄的神秘魔力，仅仅来自赋予它的这个名字。
　　在希腊时代，本都国王米斯里戴特六世，是一个体格强壮、生命力旺盛而又想法怪异的传奇人物。他曾认为，如果经常将一种秘密药物，混合少计量的毒药一同服用，那么，人的身体将会逐渐适应，并能够承受这种毒药的致命剂量。于是，他忠实地实践了自己的这一理论。身体力行，加上不挠的毅力，倒也是一种王者风范。
　　据《罗马史》上记载，公元前63年，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内忧外患之后，米斯里戴特六世被叛乱者围困在宫殿内。走投无路之下，他决定选择服毒自杀。故事发生到这里，叙述者并没有花费更多一点的笔墨，来显耀米斯里戴特六世的抗毒能力，只是简单地说明，由于他对毒药的免疫力，自杀未能成功。然后口吻轻松一转，突然地就引入了死亡的另一种方式，叫人始料未及：绝望的米斯里戴特六世下令，让身边的一名侍从用剑刺死了自己。
　　如果肯花费点时间，多仔细琢磨一下，就能品味出这样一个戏剧性的结论：终日恐惧死于投毒的人，最终却在刀剑下致命。死亡，就是这样充满黑色幽默感。
　　事实上，毒药无处不在。五光十色的自然物，精巧别致的制造品，灯红酒绿与声色犬马，噪音，诋毁，明枪暗箭，匮乏或嗜欲，它们在无形中扩散，侵蚀肌肤和骨骼，在血液中迅疾流动。而你，丝毫未觉，即使偶尔稍有烦躁，或不安。但经过若干年，数十年后，你才会意识到并承认，它们已经和你融为一体。所以，当你死亡之后，没有人能够再提醒你：在死亡侵入的一瞬间，你的脸上遍布着吃惊和受骗的阴影。
　　“嘿，你还好吧，”她说，“我想你应该多出门走走，别老是呆在家里。”
　　“好的，不过我刚看到——”
　　“你看书了？”
　　“是的。”
　　“你看到什么？”
　　“说有个人，喜欢在坟地静坐、守夜、独居。”
　　“让我想想。还有，知道以前的朋友是怎么说起你吗？”
　　此刻，我就能从铜镜深处瞥见那一张张表情怪异的脸庞。
　　“上次，他们说我喜欢赤身裸体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说。
　　“你真的这样做了？”她问，“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描述听起来比较怪异，像瘾君子一类的。”
　　“不是。现在他们已经改口，都说我看起来像个隐士，具有超凡脱俗的才华。后一句不太准确，不过听起来还不错。”
　　“好吧，不管你了。不过，还是要花点时间找找朋友，不要太孤僻。”
　　好吧，数年之内我会对他们逐一登门拜访的。我现在因为宁静而安心。时间轻易就能改变事件的意义。一个重新站在人群中的人，怎么会被认为是孤僻者呢？即使口口相传的口径历来前后不一。
　　
　　瓶中之水
　　
　　这只鹦鹉，而且是一只不出声音的鹦鹉，我一筹莫展。事实上，我的好奇也因此而起：它如何判定食物的好坏，缄默对它意味着永恒的思忖，还是厚颜无耻的体面，更别说它是通过何种途径，来实现暂时性的失踪。仿佛面对瓶中之水，由好奇到探究，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一时的心血来潮，当然也不是什么古板的学究气，以致可以在背地里嗤之以鼻。一件事发生，人往往最先失去的是真相。
　　十七世纪中期，茶叶自中国传入英国，随即便形成饮茶的风潮，一发不可收拾。由于和产地远隔重洋，英国的植物爱好者在饮茶的间隙，常常论及茶叶的种类。有人宣称，红茶和绿茶的味道不同，是因为它们分属两种不同的植物所决定的。当时返程的商船上塞满了中国茶叶、瓷器、漆具、扇子和丝绸，甚至到了耳目所接，无处不是的境地。在好奇与利益的驱使下，采集者登上商船，远航渡海，进入神秘的东方，寻找更为神秘的茶树。在十八世纪传回英国的文献中，采集者用实地考察的经历、植物标本、详细的文字证明，世界上只有一种茶树存在。随后带回的茶树实物，才一劳永逸地结束了这场几乎持续了半个世纪的争论。等山茶花引进英国的时候，就再没有人质疑它的属性了。
　　那个年代，西方的植物采集者因为大开眼界，而激情澎湃。他们可以进入的地区并不多，但总能见到一种植物：菊，而在当时，它的品种就已经达到了300多种，这足以令人注意到它的不同凡响。菊花，在中国士人中备受推崇，主要源于对大诗人陶渊明的崇拜。历史上的陶渊明，挥袖告别官宦生涯，归隐田园，香菊为伴，躬耕自足。同时，他还在一篇文字中，创造了一个与乌托邦齐名的名词：桃花源。在世间的尘土飞扬之上，一道通往圣地的门被打开了。
　　如今，随着时日的消逝，寻找桃花源已经因为一连串的徒劳而成为失望。而渐渐被明白的一个道理是：种植和欣赏菊花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学会如何自欺。没有人会真正追随陶渊明之道，仅仅是因为认识到：一个人可以喜欢以隐逸者自居，同时兼顾放荡，权力和金钱；他可以喜爱笙歌宴乐，品味上好的美酒，坐拥妻妾，以及偶而为之的赏菊。他可以时常高声背诵陶渊明的诗文，证明自己的孤高与不凡；尽管他只用了一道高高的围墙，就隔开了市井巷陌，尘世喧嚣；或者，最低限度，有效地保护住了对自身抱有的幻想。
　　当面对选择时，抛硬币总能奏效，并不是因为它能给你对的答案，而是你在把它抛在空中的瞬间，就突然知道你希望它是什么；喜欢看面具戏也一样，并不是为了看穿面具，找出下面的那张真实面孔，而是在戏剧中领会出面具的妙用精髓。因此，瓶中之水最好还是留在瓶中，置身时空之外，才能永远令人惦念其完美。
　　
　　故事开始了
　　
　　故事一旦展开，它就已然在我们身边发生。我花了无数的日夜和精力来思考这部未来的作品。人物们沿着不同的线索悄然潜行，但暂时都还没有名字。一般来说，某某、或路人甲是一种很好的临时记号，而他们间的区别只在于某某会有几句对白，而路人甲身形一露，接着便下落不明了。有时，为了郑重其事，我终日坐在桌子前，反复翻动着词典，枉费心机地寻找着一个闪亮的名词。那一刻，气氛极度沉静，空气停止流动，书籍和摊开的纸页纹丝不动，铜镜晦暗无光，一切都弥漫出一种占卜般的莫测感。鹦鹉在《奥义书》上，偏头盯着镜面深处。隐喻在现实与想象之间总有差异，沮丧已成定局。经过漫长的下午，词典在叹息声中被重重合上，没有一个如光的名词呼之欲出，天已黄昏。鹦鹉恰如其时地走开，关于这一景象，我曾在词典第95页的顶端写下一个短句：“鹦鹉徒劳地辨认着镜中的幽灵，这一点可以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