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随着社会秩序的整顿,形势渐渐好转。公安局恢复了运转,张阳生重新回到工作岗位,而且担任了公安局第四科的科长。有一个干儿子在公安局,细香的腰杆挺得直直的,她拿着一叠厚厚的报告,兴冲冲地去张科长上班的地方找他,无非又是红军哥哥易全胜的事。
张科长拿起报告一看,才知道有那么一档子事。他皱着眉头,为难地说:干妈,你看这……这事发生在江西,是吧,离我们这里远着呢,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我……我们的确管不到的啊。再说,这件事都过去那么些年了。我们的党曾经历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大清洗,又经历了两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牺牲和失联的党员又何止千万啊,您……
细香急道:你们不是一个党,一个政府吗?怎么湖南管不了江西的事呢?你不是公安吗?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你怎么去办,那我可不管。你办得到也得办,办不到,也得办!
张阳生只好帮着细香把报告往上递。他而且告诉我的母亲说,这种事情不是刑侦能管的,因为它牵涉到历史,所以只能向组织部门或者党史部门申诉。
我的母亲不断地把报告递上去,上面又不断地回信,说查无实据。这种情况维持了数年之久。直到后来,又遇上了1976年前后的大变局,才一度中止。
但细香却一直心有不甘。她时常自语般地说,我就不明白了,在旧社会,我不敢去找寻这件事,现在是新社会了,天亮了,共产党得了天下,我们这些穷苦百姓、红军家属都扬眉吐气了,仍然追查不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唉,都怪我胆子太小了,当年我要是回到村子里,在屋后将那些文件挖出来,可能现在就不会是这样了……
我的外婆易蘭香是2000年去世的,去世前,她仍然念念不忘她的哥哥,念念不忘那遥远的,已经变作了他乡的她曾经的故乡。一直生活在她身边的我,深切地知道,寻找和完成哥哥的遗愿,是她活下来的全部希望。但是,她最终还是带着遗憾走了。
我曾经问过她,不断地向党组织提出落实易全胜的身份,到底是要图什么?她说,图的就是一种念想,一种寄托,一种不甘心。她就是要完成一个托付,帮一个失联的党员找到党组织。
因此,她从未想过向政府要待遇,要补偿,或者要其他什么物质的东西。
6
外婆去世之后,我的母亲也因年高体弱,不能行走了。我当然地接力,成为了她的“战友”,成为了她的腿和嘴,继续向政府和组织部门申诉。
2017年深秋,江西省宜春市民政局来电说,我给党中央写的信有了回音,他们将与万载县民政局组成联合调查组,直接到乡间去详细调查了解情况,还说,请我去万载县签收一下相关的文件。这无异于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消息,我于是欣喜地前往了。去的那天下着小雨,把我一路踏过的旅程洗得干干净净。
带着外婆临终的嘱托和母亲的期盼,我乘高铁在宜春下了车,又乘坐一辆的士直奔万载县民政局。在那儿,我见到了万载县负责荣退和军转事务的辛主任。
辛主任非常认真地看过我的申诉信说,我也是一个老民政了,你这原来投诉过无数次,对吧?
我点头。
他说,这个事情非常难办,难的是时间太久了,当年活着的、可以作为证明的军队干部、民间人士都去世得差不多了,在世的也是垂垂高寿,日薄西山,体能和意识都很差,即使找得到他们,也无法帮得到你。
我指着地图上宜春县内的一个地名说:这个怎么读?
这个念愧。辛主任说:小石愧(小石笏)。
听过他的江西话读音之后,我震惊了。
我的母亲在申诉时,一直是根据我外婆的发音,把它写成了葵,葵花的葵!可是,她从来没有到过江西,从来不会说江西话,也没有听过真正的江西人怎么说。
明明是小石笏,这个地名从民国沿用到今天,只字未改,她为什么就不查看一下地图呢?那么些年,我的母亲一直以自己的理解误导着无数的政府官员和组织领导,导致了一个极大的偏差,一误再误,最终,让这件事拖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我回来后,把这个结果跟我的母亲一说,她半天都没有说话。
宜春市民政局的叶主任也告诉我说,我真的是去得太晚了,早在2014年,新农村建设未开始时,一些老房子仍在,或许还能找到我外婆老家的住宅,从屋后的地基刨一刨,或者能找到当年易全胜埋下的东西的残骸,有那么一丝丝的希望。可是现在,一栋栋的新楼房都建起来了,老地基都基本上翻了个遍,再想找点什么,就更加没有可能了。但他们也会继续寻找,哪怕任何星星点点的线索,都不会放过,一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可是,除了我外婆,谁又说得清楚,她家的老屋在哪?恐怕,上了年纪的她,对若干年前的家也只剩下了模糊的记忆吧?
雨一直在下着,异乡的空气非常清新,我却站在微雨中思绪茫然,遍体生寒。
回到长沙后,我在想,既然我的外婆能够在白色恐怖中逃出生天,那么,易家一定还有人幸存,非独她一个。至少,我能够在我的有生之年再去江西,找到那些幸存的亲人的后代,或者,从他们的身上,我还能找出另外的希望来。
我不能失望,更不能放弃!
我时常想,易全胜一开始是为了父亲的死、家破人亡而加入红军,但在大革命的洗礼之下,他成长得很快,迅速从一名懵懂的小青年变成了一名坚定彻底的革命者,红军将士的一员,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他是为了整个被压迫和被剥削阶级的解放而牺牲的。
真相不能永远被历史的尘埃所掩盖,更不能在岁月的流逝中消磨于无形。当冷静代替了激情,遗忘代替了记忆,无力代替了远足的今天,我们仍然必须追寻,这是必须的!
隔着时代的河流,我仍然能够触摸到英雄的灵魂。易全胜曾是一名年轻人,他是富有豪气和血性的,但我想,他的勇敢前行,并不止于此。他一定是读懂了党章和党纲的,不然,他怎么会为了他的主义和理想而如此奋不顾身?!人活着,就要有精神,就要有理想,就要有信仰,就要有追寻。上个世纪如此,这个世纪也是如此;老一辈的人如此,我们同样如此。
易全胜的确是我的亲人,但他更是党的优秀一分子,他是党的儿子,党培养了他,象北斗一样指引着他踏上光辉的革命道路。他牺牲之后,实际上是脱党的,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我所做的一切的意义,就在于重新替他找到党,找到组织,重新接续易全胜同志的党组织关系,让他的英灵重回党的怀抱。我的努力和使命,就是要让党组织承认这个党员,承认这个为革命事业牺牲的战士!
我默默地念叨着:不会的,一定不会的,不会有遗憾,终有一天,我会把易全胜的组织关系接续上,因为,革命已经胜利了,党已经成为我们全国人民的主心骨,这片天,已经是红色的天。如果说困难,还有什么比中国革命取得胜利更难更大的困难吗?
江西,宜春,万载,小石笏,柳树塘,那些父辈的崇山峻岭,母亲们爱过的小溪川流,我生命曾经的起源地之一,无论我能不能找到易全胜的点点滴滴,我都必须回去,我要仔仔细细地阅读那片曾流注过无数先烈殷红血液的热土,用生命去回应他们灵魂的企盼和呐喊……
我的眼前,恍惚看到了一个十六岁的血气方刚的少年,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头戴八角帽,在一面鲜艳的镰刀斧头旗前,庄严地举起右手: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严守秘密,服从纪律,牺牲个人,阶级斗争,努力革命,永不叛党!”
八十多年过去了,那铿锵有力的声音,仍然回荡在历史的上空!
——英沙,完稿于2020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