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区长将张营长也带到了杨家,他说,老杨啊,现在解放了,你们不要害怕,我们都是人民子弟兵。这个小张啊,以前曾当过我的警卫员,现在,他是人民的警卫员、勤务员,我会让他保护你们,保护长沙城所有的群众!
巩区长详细听了细香的讲述后,非常重视。他认为,这个牺牲的红军战士易全胜,细香的哥哥,找到他就义的地方,恢复他的组织关系,才是最重要的。虽然找到的希望很渺茫,但也并不是没有。但他只是一名层次较低的干部,能量有限。而且,这里并不是江西,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向更上一级打报告。
报告很快递了上去,那是巩区长根据细香的叙述记录下来后整理的。可是新社会气象万千,百废俱兴,当时的各级政府忙于各种工作,根本无暇顾及这件事。后来,上级又认为,长沙市将城乡混为一谈的区划方式非常不合理,又重新把城市和近郊划成区,把远郊和农村改为乡级编制。为了尽快把教育抓起来,不久,巩区长被调去了中南矿冶学院工作,他的家属随同他一起搬出了杨家。这样,他离开了政府部门,也就再也没有机会经他的手,把细香的报告递上去了。
在杨家时,巩区长还做了两件事。
一是辅导细香的女儿、即我的年幼的母亲的功课。他鼓励她好好学习,因为新社会需要大量的人才来参与建设。我的母亲后来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一名新中国的大学生。
二是将张承德营长介绍给了老杨的二弟家作女婿。老杨的二弟在湘潭时曾成过家,有一个比我的舅舅略大的女儿,她在杨氏家族的孩子当中排行第二,人称二姑娘,张承德就这样成了我的姨父。张承德同志由一名放牛娃成为了张排长、张连长、张营长,脱下军装转业后,他进入了红旗内燃机厂,又变成了张厂长、张书记,“文革”时张书记下马了,进了牛棚劳动。上世纪八十年代,邓小平恢复工作后不久,张家姨父的职务也得到了恢复。
尽管在非常长的时期,细香的红军哥哥落实政策的事情一直得不到解决,但细香对红军的热情不减,对共产党的期望和信任是空前的。只有老实巴交的老杨,仍然对世道上各路军队的来往记忆深刻,日本人猛击他一枪托的暗伤仍然在肩膀上隐隐作痛,他心里胡乱地想,长沙城里的黄军装们能待多久,谁也说不准。加上当时国民党敌特活动非常猖獗,经常听说这里爆炸,那里起火的,弄得人心惶惶。而接下来的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政治运动,更是让他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他认为,做一个顺民,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安分分地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他根本对细香找寻红军哥哥的举动一点儿也不感冒,还时常劝止。
倒是细香的女儿,对她非常支持。细香不识字,女儿成了她的喉舌和传声筒,成了她共同战斗的战友。她们二人一直不断地给长沙市委写信,给湖南省委写信,给中共中央写信,尽管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石沉大海,但她们就是坚定不移。
细香有一次心血来潮,突然跑回了平江,因为那边还有费家族人。在那儿,她十分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叫潘兴,曾经是易全胜手下的战士,她对这个人印象较深。在她早年的奔逃出江西的过程中,她就听说过他。这个人写下悔过书,脱离了共产党的队伍,又成为了一名国军排长,不知后来怎么又不干了。解放后,他好象在当地镇上还挺吃得开,俨然是个八面玲珑见风转舵的人物。潘兴是否与易全胜的牺牲有直接关系,无从考证。但细香一看到他,便心中直往外冒冷汗。因为她无法知道,究竟当年的红军队伍当中,有多少象潘兴这样的人还活着,她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掩盖当年的个人黑历史而狗急跳墙。
她急急地赶回长沙,关紧房门,听从老杨的话,绝口不再向人提起哥哥当红军的事情。
5
一个偶然的事件,又重新点燃了细香的追寻。
1967年的初夏,比往常年份更加火爆地热,因为,各地的造反派们都武装起来,而且形成了许多山头,长沙亦是如此。造反派们拥枪自重,都自称是毛派,却又相互不服,于是经常摩擦不断,一言不合便刀枪相见,城区内外时不时地能够听到稀稀拉拉的枪声。
1967年的我正在襁褓中,每天除了喝牛奶,就是睡觉,对外面的纷争一无所知。那一天下午,上屋的亮哥捧着我站在屋场中,一颗冷枪子弹从我的额上擦过,至今,我的额仍然留有印痕。听到枪响和亮哥的惊叫,细香外婆和我的杨家外公疯了似地追了出来,他们发现我们安然无恙,赶紧将我们拖了进去。
正要关大门时,远远地又听见几声枪响,有人在吼叫说,快,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细香正惊慌时,从墙角边跌跌撞撞蹿过一个人来,那人三十上下年纪,白衬衣,蓝裤子,浅发浓眉的一条汉子。他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说:大娘,我是长沙市公安局的张阳生。快!敌人追上来了!
细香仔细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情不自禁地问道:同志,你……你是共产党吗?
是!我是共产党员!张阳生肯定地说:我的家就在新河垸子,不信,您可以去打听,我父亲张大爹是贫农!
一听说这个张阳生是共产党员,细香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扯进家中。我想在那时,细香肯定是又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她当时就作出了一个非常果敢的决定:哪怕是牺牲自己,都绝不会再让这个共产党员受到一丁点的伤害了,绝不!
她将他带到了家中的柴房,扒开一捆捆摞好的柴火,移掉脚下的一块厚重的木板,露出下面的地窖说,你赶快躲进去!张阳生满脸狐疑地望着细香,却来不及想太多,双脚一蹦跳了进去,细香把木板合上。老杨则在外面关上家中的大门,蹲守在门口,从门缝中向外忐忑地观察着。
细香刚将柴火放归原处,大门口便传来了激烈的撞门声。细香和老杨打开大门,一群荷枪实弹的绿军装一下子冲了进来,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到各个房间里搜人。
细香、老杨和亮哥傻傻地看着他们的每个个动作。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搜着后,一个造反派头头揪住老杨的衣领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白衬衣蓝裤子的大个子跑到这里来了?!
三个人一齐摇头。他们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仍然一无所获,临走,造反派头头抬手朝门外砰地开了一枪,冷冷一笑说,你们给我记住了,那个人是个保皇派,是革命群众要镇压的对象!如果知情不报,嘿嘿,后果你们是知道的!
轰鸣的枪声震得老杨打了个冷噤,双腿差一点跪了下去,细香赶紧扶住他,不让他倒下。造反派们见这一家人胆小怕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想来想去,觉得他们搜捕的人躲在这儿的可能性不大,便悻悻地离开了。
到黄昏时,细香方将地窖中的张阳生放出来,让他上桌吃饭。张阳生大概饿了一整天,一看到饭菜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吃饱了肚子,张阳生这才讲述起被追杀的原因。
原来,造反派们觉得法制机关的存在,阻碍了他们的夺权步伐,几天前便开始“砸烂公检法”,但是,在冲击公安局时,却遭到了以张阳生等人为首的公安人员的抵制,在拉锯过程中,有人开枪误伤了一个造反派,他们立刻把矛头对准了他,要求公安交人,不然,就放火烧房子。为了不连累同志们,张阳生只好从公安局的后门溜走,被守在后门的造反派发觉了,他们穷追不舍,不断地放枪,欲置张阳生于死地。也是他命不该绝,或者是这些人枪法臭,一直从市内追到城郊,仍然没有伤到张阳生一根毫毛。
张阳生跪在细香的面前,流着泪说:今天,我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今后,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一样!我一定要报答您的恩情。
细香道:好啊,我就收下你这个干儿子。不过,我不需要你的报答。既然你是共产党,今后,你就要活出共产党员的样子,认认真真为咱老百姓做事,堂堂正正做人,我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