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婆有天突然发现,费家灶下烧火的那个丫头颇有些神韵,而且对费家的事非常上心。这会儿,她用她家乡的土办法酿了一锅的烧酒,准备给整个家里消毒去秽。她自己则喝了不少的烧酒,正倒在黑漆漆的灶洞边的柴堆上呼呼大睡,脸上道道扭曲的黑灰中,透出一股酒后的春红。
就是她了。媒婆劝说别人不行,劝说一个没有文化的小丫头还是游刃有余的。媒婆将细香弄醒,趁着她的醉意,没费什么周折便说动了她,然后又去找费家商量。费氏家族这时已经折腾得没了主意,媒婆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是两只脚的女人,都行。就这样,费家灶下烧火的丫头细香,成了费家少爷的续弦。
这时的费家其实已经败落而至崩析,不复大户模样。两年后,费家大少爷去世,费家终于散了。而时疫已经非常严重,镇子上死了不少的人,而且还在扩散。为了逃避可怕的瘟疫,细香只好带着襁褓中的女儿,离开平江,奔长沙的方向而去。到了长沙后,居无定所的细香带着她的女儿四处流浪,以打零工和做女工为生。
那时,年轻壮实的老杨正从湘潭往长沙方向走,他带着他的三个弟弟,在伍家岭这一块停留了下来,扎了几间茅草棚子住下,然后在地势平坦却又杂草丛生的地方开荒,把它种成了一大片金黄的良田和碧绿的菜地。
老杨时不时地挑着担子进城卖菜,拿粮食换钱和生活用品。在街头,他经常能碰到街边蹲着接零活的细香母女俩,时不时地地拿出些食物来接济她们。有一天,二人各自谈起家事,老杨说,原先有个老婆,替他生了一个儿子,可是她在生第二胎的时候难产死了。他说,大妹子,要不然,咱一起凑合着过吧。
就这样,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先辈们把生活过成了相依为命。从此我又有了一个外公,还平添了一个舅舅。我的舅舅,杨家外公的儿子,比我的母亲大五岁。
老杨从来就是一个勤劳的人,他拖黄土、挑河水、种水稻、蕉瓜和小菜,积攒起一些钱。又和细香一起,起早贪黑制备了不少的泥坯砖,把原先的茅草屋翻建成了三间土砖房,盖上了小瓦。从此,一家人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屋顶上开始冒出青烟。他张罗着替弟弟们都娶上了媳妇,日子渐渐有了向好的迹象。不知不觉间,那时的细香,他们的大嫂,已经快三十岁了。
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它们占领了长沙,强奸掳抢,杀人放火,奴役着长沙人民。有一天,老杨出去卖菜,细香在家翘首等着他回来,等到天黑,他仍然没有回家。她便到小路上去寻,也未见踪影。大约快到半夜时,老杨一跛一拐地出现在家门口。细香一问,才知道老杨一上街,便被抓进鬼子的军营,替他们作挑夫,没少挨鬼子的毒打,右肩膀处被鬼子重重地打了一枪托,手一直抬不起来。
细香问,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老杨说,快到天黑时,一小队鬼子逼着他和另外几个挑夫挑着担子到了荣湾市,还没放下肩上的扁担,忽听一阵枪响,几个鬼子全打死了。仔细一看,开枪的人原来是跟他一样装扮的百姓模样的人。那些人对他说,老乡,别害怕,我们是新四军东江游击队,专杀鬼子汉奸的。他们一边催着老杨快走,一边在鬼子尸体上撒传单。
老杨认得那几个字,白色的纸条,浓重的墨迹,上面写的好象是“铲除倭寇,还我河山!”
细香说,这近几天,你都要待在家里,好好地,哪儿也别去了。虽然你没有杀鬼子,但你在那儿出现过。那都是些野兽,它们是不讲道理的。这里是城外,荒山野岭的,鬼子一般不会轻易到这里来。万一来了,你就躲到地窖里去。老杨心有余悸地答应了,因此,后来差不多一个来月,他都一直躲着,没敢进长沙城去……
4
鸡年七月间,日本鬼子投降了。生活尽管并没有完全地好起来,但总归是不再为生命提心吊胆了。老杨带着细香,去湘江边的码头上打工,细香仍然象男人一样干活,白天扛包、拖板车、挑大粪,夜里纺麻织纱,两个人含辛茹苦,一起抚养一对儿女。好在已经没有了战争,日子一天一天地熬着过了下来。
1949年8月5日,天还没亮,老杨象往日一样挑着小菜担子进城去,他突然感觉早晨的气氛特别异常。站在小吴门外十多丈远,他看见远处涌起一阵烟雾,很快近了,那是两辆低矮的小汽车急驶而来,带起一路的尘灰,然后是威武的马队,马队呼隆隆过去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穿黄军装的全副武装的队伍。老杨一见这阵势,一下子想起了当年日本鬼子抓他当民夫的情景,全身立刻汗淋淋的,双腿也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这些都是打哪儿来的军队,转身欲逃,趔趄之中,差点连小菜担子都给扔了。
慌忙之间,一名荷枪实弹的年轻军人一路小跑过来,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和气地拉着他的手说:老乡,你别害怕,也不用躲,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中国人民解放军,就是当年的红军!我们是老百姓的队伍,我们现在打回来了!长沙解放了!
老杨回到家里后,向细香一讲,细香一听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他们……他们是红军!?
就在那一瞬间,无数往事一幕一幕闪现而来,那些战斗的血腥场面,倒在血泊中的哥哥,成片成片的战死在河水中的红军战士,被屠杀的冷月下的乡亲们的尸体,枪炮声、炸弹声、人马的叫喊声,都被重新唤醒,在她的脑海中铺展开……
天亮了!终于盼到这一天了!红军回来了!不知不觉间,热泪自她的眼眶当中流了出来,它们畅快地流着,那是保存了十几年的泪水啊,自打江西屠村的那个夜晚,它们就断流了,干涸了,而现在,终于到了泛滥的季节!
老杨问她这是怎么了?她摇着头,什么也不肯说。
第二天,细香起了个黑早,她仔细地给自己梳洗了一遍,穿上打着补丁的干净衣服,她要老杨带着她,去找红军。他们循着老杨每天挑着担子进城的路线,来到了小吴门。如老杨所说,那儿果然有军人把守着,她惊喜地看到,精神矍铄的小伙子头上的五角星红艳艳的,四个口袋的军装看上去十分干净帅气,手枪套、子弹袋分置腰间,宽边的牛皮腰带牢牢地系着,身上穿着的军装与红军的装束真的非常相似,全身都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和骄傲。
乍一看到这个帅小伙,她一下子就激动起来,因为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她的红军哥哥。她想,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会比这个年轻人更精神吧?
细香就问,你们是红军吗?小伙子回答说,是的,我们就是红军。细香说,我们找红军有急事。小伙子说,我只是一名战士。老乡,你们如果有事,我可以带你们去兴汉门的会春区人民政府,那儿会有政府的工作人员接待你们,替你们分忧。
那小伙子开来一辆军用小汽车,载着老杨和细香就往兴汉门跑。很快,他们到了区人民政府。区长姓巩,巩区长和那名战士一样穿着军服。他和气地接待了两名老乡。他问老杨和细香找他有什么事,细香说她是来找红军的,因为她的哥哥也是红军。
巩区长对细香的故事非常感兴趣,他因此做了一个决定:住到细香的家里去,成为她的租客,听她把所有的故事情节都讲完整。细香象接亲人似地把巩区长接到了家中,而巩区长则把老杨和细香当作了群众工作的一部分,其实他的年龄并没有比他的房东大多少。巩区长到达杨家之后,担水,劈柴,打扫院子,就象到了自己的家一样。不久,他还接来了他的爱人和幼小的孩子。
巩区长到杨家,还带来了那位开着吉普车送老杨夫妇到区政府的战士,那名战士名叫张承德,当时二十多岁的年纪。他的名字与参军有关。他本是地主家的放牛娃,解放军经过承德时,将他带进了队伍里,部队的首长给这个没名没姓的孩子取了名。解放军进长沙时,张承德已经是一名连长,但很快提拔为副营长、营长。那时,长沙刚刚解放,需要大量的干部抓社会稳定,做好各种繁琐的基础工作,按照上级指示,四野的许多干部战士在长沙就地安顿,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南下干部。张承德进了军管会,接下来的很长时间,他都跟随着巩区长一起,工作在区政府的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