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不太喜欢狮峰山、坪塘镇这样的称呼,反而钟情伏龙岭、伏龙镇的旧称,因为,它令我想起,一个长眠在这里的人,曾经在南中国降伏了一条猛龙。
不是猛龙不过江。洪秀全锐不可挡地从广西金田一路杀来,从漓江杀过了湘江,直逼长沙城下。他的人马声势浩大,旌旗漫卷,白色的头巾,白色的衣服,大有把半个中国包裹在一片白色之中的气势。
洪秀全或许能想到,清政府会派八旗重兵来对他进行阻扼和扑灭,但从没想过,朝廷会另立一支湘军与他对阵,再加上八旗军,给他上了一桌“满汉全席”。
他碰到了曾国藩,这就是他的命。
曾国藩碰到了洪秀全,这也是他的命。
据说,曾国藩参加科举考试,屡试不中,第七次参考才中了举。洪秀全就没那么幸运,他屡试不举,终于放弃,走上了一条体制的反叛之路。于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一幕出现了:一个书生造反,一个秀才领兵,大清王朝象一个高明的斗促织者,驱使着这两个人变成死对头,让他们在某一个命中注定的时空里狭路相逢。
我想,如果洪秀全当时也考取了功名,被科举取士了,他能与曾国藩和睦相处、携手共进吗?以他的心性、才干、魄力和勇气,他会不会真心为大清王朝的中兴出力呢?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其实在当时,无论他们中的某一个人有否考取功名,他们的人生都将是一场悲剧。而这两个悲剧人物,通过相互厮杀,又共同演绎了`一场无法避免的更大悲剧。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人喜欢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更何况清末那个动乱无常的年代。洪秀全打的是反清兴汉的旗帜,可惜,他谁也救不了,包括他自己。因为,无论金田揭竿而起的目的何在,洪秀全的那一套东西,根本就不接地气。
今天,当我们走进博物馆,紧盯着那些玻璃柜中封存的矛戈刀枪、铁镬铜鼎,我们会无限感慨往日的博大厚重,当我们新奇地翻看着浩如烟海的古籍,我们会百感交集于古人的文采纷呈。因为在那儿,我们深深地知道,中华民族走了太长太远的路,无数祖先的足迹就刊印在这条漫长而崎岖的岁月之路上,它们象古老的化石一样明白如话,不可磨灭。
大中华的文明,如同一棵参天大树,它根深茎壮,枝繁叶茂;孔孟老庄、孙吴鬼谷、韩非司马,无数个他们的薪火相传,造就了我们身后五千年无比苍茫邃远的星汉灿烂、渊深海阔;历史的长河边,随便俯拾一件东西都是宝物,一个洞窟里的雕塑和壁画,就足以震撼这个蓝色的星球;仅仅一部唐诗宋词,就是一座芳林,一片花海,看不尽的奇花异草,赏不够的锦绣馨香。
可笑的是,一个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人,居然自称是上帝的儿子,拿一根捡来的打狗棍当作了文明棍,他对于他自己的民族,除了摈弃和鄙视,只有相隔着深沟天堑的疏离。他的目的很恶毒,他要刨掉大树的根,等同于刨自家的祖坟,而且,无论祖坟里有什么,他不是拿去卖钱,而是要彻底毁掉。无论在哪个时代,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这种行为很恐怖。
据说金田起事之前,冯云山为一家理发店写过一幅对联,石达开觉得不太满意,大笔一挥,将它改成了这般模样:
磨研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何如
对联一出,马上在广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它磨刀霍霍,杀气腾腾,大有屠戮天下黎庶,令亿万斯民喋血之势。
咸丰四年(1854年)2月,曾国藩发表的《讨粤匪檄》写道:“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粤匪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
今天的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洪秀全要毁掉岳飞的祠堂关羽的庙,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害怕什么。当时有一个名叫容闳的人到过太平军的大营,想要劝止他,可惜,这个人连洪秀全的面都没有见到。
在檄文里,曾国藩痛责太平军是荼毒生灵的强盗,是毁灭儒释道、扼杀中国几千年名教的刽子手。他振臂大呼,凡读书识字者,都应该起而捍卫我们的古老文明。檄文一经发表,立刻在人们的心中引起了轰然震撼,赢得了绝大多数秀才举人们的共鸣和支持。
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曾国藩从始至终都是取着守势,他的目的就是守土,守住湘乡,守住长沙,守住湖南,守住中国,守住江山,守住祖先赐予的这一份家业,让最后的家当不被外敌所乘,他一直守在了道义的至高点。洪秀全之流,竟然自称上帝之子,耶稣圣徒,自然沦为了外敌,或者外敌之先锋,是必须被他消灭的对象。
事实上,直到南京被层层包围,被强力攻克,都没有哪个“洋兄弟”以国家的名义伸出援手来救太平天国,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承认,他们的上帝除了耶稣,还生养过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儿子。
那时,封建王朝就是一堆太过枯干的柴火,洪秀全们只是点燃这捆柴的点点火星,直接将它引向了末世之殇。内因外因的激烈攻讦,最终导致封建制度在满族人的手中走向终结。中国,正蹒跚着迎向新生的曙光,这个遍体鳞伤的国家需要治愈,需要扭转分崩离析的颓势,需要一个强者来领导它,带领着国家走出低谷。
洪秀全们肯定不是这个强者,对传统文化毁灭性的柝击,加上腐化堕落的皇权思想,最终让太平天国被历史的激流席卷而去,在湘军的猛力攻击下,他们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们或纵马河岳逐鹿中原,或登临泰山俯瞰天下,激扬文字,指点江山,抚近徕远,统驭八方,残破的国垣需要这样伟大的风云人物来收拾。事实上,不管曾国藩有多么深刻的认识,多么痛苦的思想斗争,都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忠臣。但是,他从来就没有,也不会自认为是个强者;他更不会是一个妙手回春的国医,他无法真正地医救行将就木的朝廷,这才是他最痛的心结。
同治初年的一个中秋,胡林翼,曾国藩肝胆相照的战友,站在长江边望到一艘英国兵舰汽笛长鸣,风驰电掣而来,蛮横地将驶在水面的一艘湘军水师舰船撞翻,湘军水兵大半落水,而英国水兵则在船上放肆狂笑。目睹这一切,胡林翼怪叫一声,一时气结,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随即倒地不醒,溘然长逝。
曾国藩同样的心焦如焚,因为他也明白,内乱虽平而外敌肆虐,狼群和狮虎们正环嗣着中国,撕裂着中国,帝国主义是比洪秀全们更加凶恶、更加可怕的敌人。这些祸患不除,我中华大地仍将被蚕食,被分割。国家不自强,只会被强大的敌人所吞没。
敌强我弱,面对这种局面,应该怎么办?
曾国藩一句有名的话是“不问收获,只问耕耘”,实质上是要求自己深谋远虑地为国家和民族图利益求发展,不谋私利,不求个人的好处和回报。因为他始终明白,现有的耕耘和努力,短期内可能看不到明显的成效,有些甚至必须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千年以后才能显现出它的收益来。
还在带兵打仗的时候,曾国藩即深受两次鸦片战争的强烈刺激,对中西邦交就有自己的看法,一方面他十分痛恨西方人侵略中国,另一方面又不盲目排外,主张向西方学习其先进的科学技术。
他是一个亲历过战争的人,他得时刻为战争而准备着。
无论过去还是现代,帝国主义或者资本主义国家,仍然喜欢逢人便说西方的文明,好象他们代表的是宇宙的正统,并以此为借口,不断蹂躏践踏弱小的国家,动不动就闯进别人的家园,毁坏一个又一个民族的自由与安宁,就象一百多年前侵蚀掠夺中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