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居士介绍说,这是寺院里新近移植的茉莉。茉莉花喜欢阳光充足的环境,生命力顽强。在南方,茉莉一般会在五月左右开花,花型细小,却晶莹剔透,洁白如玉。
我凑上前去,打量着花株,这才感觉到了差异。远看时,只有丝丝甜淡的香,到近旁,方嗅得到浓郁的味道,沁入脏腑,令人心神为之一振。
到了客堂,周居士沏了两杯茶,茶香清爽扑鼻,他说,这是茉莉花茶,入口淳香,天热时喝它,不但止渴解暑,而且使人神清气爽。
我们攀谈着,一讲到曾国藩,便有了共同的话题。我们谈到了曾国藩的出身,谈到了曾国藩的家世,谈到了曾国藩的心路历程,谈到了很多。
咸丰二年(1852年),曾国藩因直谏惹发圣怒。恰好其母去世了,曾国藩迅速赶回为母守孝。这时,太平军北上进入湖南的消息不胫而走,局势日益紧张,乡民口口相传,十分惶恐。
正在犹疑时,曾国藩突然接到了朝廷让他办团练的宣召,顿时凉了半截;原想回乡避风头,不曾想国事追踵。且不说文人办武事之难,光筹办的经费就让人头痛不已,何况,省府长沙城里几乎的所有的官员都不支持他。可是,不奉旨行事又不行。在朋友们的鼓励之下,他才勉强同意兴办团练,以保境安民为要。
咸丰四年(1854年),太平军攻占长沙近郊,前锋直指岳阳。曾国藩企图在靖港给太平军拦腰一击,不料与太平军石祥桢部一战,遭遇大败,一大帮长沙官吏隔岸观火,冷言叽刺,曾国藩伤痛交加,诅丧至极,忧愤欲死,数月才恢复元气。
那时,他觉得无脸进长沙,只将湘勇扎在水陆洲,自己也在那儿住着,日日苦思良策。伤好些后,远远望见对岸的山,听到山里的钟鸣在空中和水声中荡漾,这才知道了桐溪寺,萌生了想过去看一看的想法。
桐溪寺,古称兴国寺,为唐代振郎禅师所建。也是人生的一场际遇,曾国藩与桐溪寺的主持宝月和尚促膝而谈,竟致豁然开朗起来,从做人到做官,从家业到事业,都得到了不少的启迪。桐溪之行,令他烦心尽失,桐溪之景,令他心涤神清,从此把自己的字改为“涤生”,寓意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将来种种,譬如今日生。
自古就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讲法。孙子说,兵形象水,避高而趋下。曾国藩却似乎与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靖港之败,鄱湖大败,他一次次地跃到江湖里,却又一次次湿漉漉地被人打捞上来。
我想起了春秋战国时代跳进汨罗江的三闾大夫,为了国家而生,也为了国家而死。生死一念之间,如果一个人萌发了死志,跳一次江就够了。
曾国藩不一样,那奔流的江湖水没有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漩涡,反而让他领悟了一种源长不断的韧性与坚持。而山对于人而言,又是另一层意义,尤其对于一个曾经的山里人来说,山是靠得住的,可以藏拙,可以藏巧,在山里才活得安宁、踏实。
我在想,曾国藩作为一名京官,是见多识广的,他当然知道浙江的桐庐和桐溪,否则,不会对这里的桐溪情有独钟。或许,他有过功成身退的想法。他或许也曾想过在南京谋一栋宅院,想过在杭州等处安个家,然而池鱼之恋,羁鸟之归,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一个事实就是,曾国藩终身都未涉足过浙江,没有到过那里的桐庐或者桐溪,直到他逝世后,回到长沙的桐溪,才彻底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安宁。总之,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选择这一块地方,作为他人生的最后归宿。
纵观近代之规律,世纪之初,都是世界风云变幻最激烈的时期。十九世纪初,世界在悄然起着变化,西方完成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改革,开始了近代化工业进程,而那时的中国,依然在做着天朝旧梦,闭关锁国,故步自封。
1840年,帝国主义以强横的姿态,将钢铁意志倾倒在东方,沦陷了这个历史悠远的文明古国。那个时代,大中华的历史走入了一片荒漠,那里不再有艳阳高照、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只有江河日下、失魂落魄、满目疮痍。罡风劲摧着历史的长河,旋起滔天巨澜,黑茫茫的前路,不知还有多少更深的危机。“亡国灭种”,没有人知道这四个字的价值,倘若有一杆大秤或者天平,这头放四个字,那头放金银财宝和功名利禄,不知道要放多少才够份量。
1854年夏天的中国,是那样的惨淡和骨感,四处白骨森森,千里萧条。在毫无诗意的满目凄凉中,一个发人深省的、永远困绕着中华先人和后辈的问题凸显出来:中国向何处去?在那样的命运多舛、生死攸关的时代,这个问题显得愈加尖锐。
这里,不得不提起一个与曾国藩走得最近的人:王闿运。
王闿运的年纪比曾国藩小得多,那时候还是一个青年。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一直混迹在官场,却又绝不当官,挨近着沮洳的腥臭,却从未沾染寸褛的浑膻。他又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一定跟曾国藩说过什么,比如大清的国运,民族的命运,个人的官运,等等。明白人碰到明白人,很多讲不清的道理都能讲得清,何况,这些道理并不很深奥。
长沙是一座尚武的城市,从古到今都是。曾经遍布市中心和郊外的三十九座关帝庙就是明证。关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长沙城里城外的每一个角落,最远处到了宁乡。他一定到过坪塘,因为自坪塘过江,对面就是侯之石,传说汉寿亭侯在上面坐过,或者磨过刀;更远处是跳马涧,传说关云长的赤兔马在涧中彪悍地浣洗过。辛幼安的飞虎营曾经就驻扎在长沙城中心的大街上,辛将军不但会写诗填词,那可是一个侠士,一个能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风神潇洒的人物。我想,靖港失利前后的曾国藩,既然能找到山重水复之中的桐溪寺,也一定到过长沙城里的飞虎营,到过关帝庙。
曾国藩自幼所学的孔孟之道和儒家的“大一统”思想教育他,文人必须输诚报国,武人必须为国捐躯,这是一种傲立乾坤的大气节,无论岁月变迁,沧海横流,它都不会改变。
看透了又怎样,参透了又如何,前面是枯山瘦水、残荆乱棘,后面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他没有选择。
一个家族的兴旺,与家族中的某个人物息息相关,一个国家的兴旺,同样依靠那些叱咤风云的时代豪杰来担当中流砥柱。在这里,他没有成为隐士,却得到了他想要的原动力。唯有文圣人能将他的灵魂从江湖水中打捞上来,唯有武圣人能点燃他的血液,让他重新拿起武器去拼杀。
中国权威的解释说,祖国是祖先开辟的,留给子孙万代的生息之地。国家的概念,则起源于封建时代诸侯分封的城郭。家邦一词,出自《孟子》,本意指封建王朝的家天下,后来方延伸出家与国不能分离的血脉渊源。国家、家邦、祖国,是同一个概念。
中国古意义的“民族”最早见于《南齐书》列传中。1899年,梁启超在《东籍月旦》一文中,通过对欧洲世界史著作的评介,破天荒地使用了现代意义的“民族”一词,阐述了自己的家国观。
中华民族概念的横空出世,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兴起于1901年梁启超发表《中国史叙论》一文,首次提出了“中国民族”的概念;承接于1917年,李大钊先生发表的《新中华民族主义》一文;成熟于1935年,《义勇军进行曲》中一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传遍大江南北,深入人心,鼓舞着无数中华勇士为祖国浴血奋战。
但是,无论唐宋元明清,这一片东方的大地有着一个亘古不变的名字,都叫做中国。另一个概念,叫做天下苍生。中国这两个字的内涵其实大得惊人,它包含的信息量,可能某个人穷其一辈子都没法达到它的边和底。一个政府或者一个政权,或许并不能完全代表国家或者民族。但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谁都懂得的,无论他是一个持什么论调的人。
四亿神州暗,梦里慈母悲,天下兴亡不知系于何处,那是一种无以明状的锥心泣血和痛苦挣扎。曾国藩就是这样的一个挣扎者,更是一个无言的行动者,他从不标榜自己,也从不去考虑自己生前和身后的毁誉,只是以身教和垂范,引导着此后的数十年当中,一大帮汉臣的崛起,共同担当了支撑华夏的栋梁之木,坚定不移地,甚至是血肉横飞地开辟着一条又一条救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