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黑了,繁星点点,没有月亮,但是明晃晃的路灯照着车辆穿梭的立交桥上下,照着花鲜林茂的街边花园。路灯的余辉中,花园后面的喇嘛寺院内探出的塔顶都清晰可辨。
紫生依约在花园中央的喷泉池边等候女友紫绣。他们恋爱快一年了,虽然双方家长还没见面,彼此却都已相许一生了。花园中没有路灯,人们逐渐归拢到另一边的空地上,借着路灯光跳舞。八点多了,约会的时间过了,向来守时的女友还没露面。他不停地向寺院那边的来路上张望,忽觉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光亮的街道背景中紫绣的剪影。意外的是,她今天没有穿入夏以来一直穿的紫纱怀旧长裙,而是上穿紧身的浅色吊带背心,下配牛仔热裤,脚下是反光装饰的浅色旅游鞋,全身显得那么窈窕;清汤挂面般的直发披散着,看不清她的脸。更意外的是她右手拿着一个酒瓶,里面的液体闪动着身后照过来的灯光,她步态有点摇晃,看得出是气呼呼地踏着草地向他走来。
“紫绣。”他叫她。
她站住了,忽然吼道:“滚开!”转身就往街上跑去。
紫生连忙追上,在街边抓住了她的手臂。“砰——!”,她扔掉酒瓶回身挣脱,顺势推了他一把,又喊:“别缠着我,咱俩没关系了!”紫生这才看清她不是他的紫绣。那边正在跳舞的人群听到酒瓶摔地的破碎声,都向这边张望。
这个女孩不顾一切地跑向行车道中间,那正是立交桥坡下车速最快的路段。一辆轿车正从桥上飞速驶下,没有一点减速的意思朝她冲去,紫生冲刺一般飞身上前把女孩推向冬青树丛隔离带,自己也用力过猛,扑倒在路面上。轿车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突然往右侧偏转,躲开他,撞入花园,最后卡在树干之间……
路人电话报警,警察很快来到现场,发现女孩毫发无损,紫生昏厥过去。女孩正在查看紫生,发现他前臂和膝盖擦伤,脸色煞白,嘴唇和指甲紫红。她告诉警察说自己是医生,这个救他的男孩是缺氧症状,然后打了一辆出租车,就近往中医学院附属医院急救去了。
令警察们觉得可笑的是,那个醉驾的司机惊魂未定,说自己开车睡着了,梦见一个脸色惨白、紫色嘴唇、紫色爪子的女鬼和一头凶恶的大狗从左边扑向他,他惊醒后拼命往右边打方向盘,才没出人命。
紫生祖上是旗人。他出生的那个黄昏,西边天上出现了大片的紫色云霞,他由此得名。但他从小体弱,医院确诊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日常无恙,但不能做重体力活动,也不能过度激动,否则会缺氧昏迷,重则危及生命。这种病手术风险很大,治愈率很低。他的家境贫寒,父母带他到都市近郊的喇嘛寺里算命,一位藏传高僧说他若能一生向佛,可保性命无虞。父母不忍心让他出家,他倒也争气,考上大学后学的是宗教专业,毕业后就在这个喇嘛寺里修复和研究藏经,寺中为他在后花苑安排了一个住处。后来,在来访的香客中他认识了紫绣……
清晨,急诊病房里的紫生还没苏醒,脸上带着氧气罩,手臂上插着输液管。那个惹祸的女孩身上披着医生的白制服趴在床边打盹。
“紫绣……”他冒出一句梦话。
“哎,我在这儿。”女孩猛醒,连忙答应。看见又是他的梦话,失望地叹口气,帮他掖好被单,调正氧气罩,又一次仔细端详他洁白清秀的脸庞。半晌,她忽然摘下他的氧气罩,俯下身,把自己的唇压在他的唇上,又伸出舌头舔他的唇,而后迅速给他戴上氧气罩。
没承想,一个护士拿着针药来到她身后,轻拍她的肩说:“是你对象?紫袖。”
“嗯,未婚夫。”她红了脸,使劲点头。
“你这样会要他的命的。让咱们领导看见,你就干到头了。”护士说着准备好针药,“帮我给他注射。”
“还是我来吧。”
“哟,这就护着啦!嘿嘿嘿嘿。”
两人帮他侧身,拉下他的内裤,发现他的腰臀之间洁白的皮肤上,有一块馒头大小的圆形紫色胎记,摸着很光滑。
这一针把紫生扎醒了。
紫袖中医学院毕业后,到这家中医附院工作已有一年多了。昨晚她和男友参加完朋友聚会后驾车去看电影,两人在路上因为小事闹翻了。男友劝他改一改霸道的公主脾气,她受不了有生以来头一次有人这样指责她,一怒之下,揪下反光镜上的装饰挂件扔出车窗,又打开一瓶刚才饭局喝剩的白酒灌进嘴里,还嫌不够撒气,她喝令男友半路停车,跳下车跑进了街边花园的树林中。男友都追不上她。
紫袖家祖上是清朝初年的宫廷御医,所以她的家庭是医传世家,只是到了最近几辈人中,做西医的比做中医的多了。现在祖孙四代叔伯兄弟父子中,只出了她这一个女儿,所以被宠得公主脾气满天飞,胆大妄为,从来都不知道淑女是哪种虫子还是野草。
还在中医学院上学时,她一个人租住房子。有一个雪后的冬夜,月光明亮,她坐在被窝里,读着从叔伯大哥济芸那里借来的家谱,忽然灯灭了。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她想起还不到月底,已经花光了家里给的生活费,这个月没钱付电费了。
在床头点上两支蜡烛——这是了解她的爸爸为她储备的,她继续看家谱,逐渐发现了几个以前不了解的事情。她家的谱系可以上溯到明朝,是李时珍家族的一支。家谱的一些页面上有用蝇头小楷写有中药秘方。这些秘方很多都没有写进她家祖传的药书中,因为它们主要用于治疗疑难杂症,却很少有机会进行充分的验证,留有前辈们的疑问。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从她祖上做前清御医起往下将近二十辈人,这本家谱上都没有出现过女儿,到她这里才填补了家史的空白。
“咯咯咯咯……”她开心地暗自偷笑。想起爷爷提到过,可能是从祖辈起都盼望生女儿,家族每一代人都有过一个幻觉,在夜间隐约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在遛狗。
从小就爱玩花花草草、树棍石子,紫袖对中草药有种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兴趣。于是又去琢磨家谱上的那些秘方成分,有一个药名映入她的眼帘:紫官散。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这三个字和别的方子不同,写在了成分的下面,玲珑的笔迹与写成分的笔迹迥异,像是后添上的,出自女子之手。紫官散的成分主要有藏红花、水母雪莲、犬金,和其他一些她熟悉的中草药,主治心馁症。犬金,她知道是狗腹中的一种结石。成分当中有些药材是不易得到的。
窗外的灯火逐渐稀少了,月光也黯淡下来。紫袖斜倚在床头昏昏欲睡。不知从哪吹来一股凉风,两支烛焰晃动起来,缩成豆粒大小,泛着蓝光。迷糊中,她仿佛看见从门那边缓缓走来一头粗壮的狗,轻摇尾巴温顺地卧在床边,惬意地把头搭在前爪上。正诧异间,门上又显现出一个女人形,直发辫和紫色长裙逐渐清晰。她的装束很像清宫戏中的人物,苍白的脸色衬得眼睛和嘴唇的颜色很深,透出一种阴森冷艳。紫袖想喊,但发不出声,身体也动弹不得。
“别怕,我是你家亲戚,不会伤害你。”她轻轻坐在沙发上,沙发布面没有下沉。
“哼,你算是哪家亲戚?”看见对方似乎没有恶意,紫袖的公主脾气又还魂了。
“御医李德宗家。我的名字与你同音,紫绣,刺绣的绣。”
“撒谎!从他那辈子起,我家就没生过女儿。你快离开我这儿,我要喊人啦!”
清朝初年,皇上派大阿哥挥军征讨蒙古部落的叛军。大阿哥出征前任命了一位姓海的满族心腹到汉八旗军中做监军,而这位海监军却是那汉八旗将军的结义兄弟。大阿哥战败,把责任推到那将军身上,将军一家被皇上降旨满门抄斩。海监军在作战中被毒箭射中右眼,幸亏随军医生李德宗及时给他用家传的解毒丹药,才保住了性命,只瞎了右眼。但海监军也因战败将要被处斩,是四阿哥将他保下,派去皇家寺院做了喇嘛,后来人称独眼喇嘛。独眼喇嘛初来寺院时还贴身带着一个义子,是个七八岁大的小喇嘛。小喇嘛生的十分周正可爱,只是腰间挎着一把镶嵌着七颗彩色石头的半尺长短剑,与他的年龄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