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庄晓蝶躺在床上，因为过于劳累而向内弯曲。庄晓蝶是我的女朋友，就是我那时和你提过的女朋友，现在她是我的妻子，她十年前成为我妻子的，现在她侧躺在床上，盆骨高高地突起，象一个待攻破的至高地。哦，就象你说的，她果然瘦了，生完第二个小孩时，已经瘦得不象样，连乳房也不够一握。
　　就在刚才，我们正完成了一项强度体力劳动，床单也折腾得皱在一起，但仍不够我希望的那样。记得吗？窗外城市的灯光那么明亮，以至于我的房间不用开灯也有足够的亮度看清你，包括你的表情。在高楼上，你的压抑的咕嘟声在城市夜空中飘散。那时我还年轻，我不知道有没有爱过你？不，我甚至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喜欢、好感。现在我也不知道。只记得你抱住我的双肩，想把牙嵌进我的脖子里令我害怕。你是不是真的想把我吃掉？象动物对待它的猎物。
　　我坐在椅子里，昏暗的灯下庄晓蝶刚才翻了一个身，她的手在乱糟糟的床上摸索了一下，大约想摸到我的手。但她马上又睡了过去，就那样搭在床沿上，一条腿压住另一条腿，半曲着。她的脸上有着你一样的暗淡的细纹。眼窝有些陷，眼袋因侧睡变得明显。她果然象你说的一样，瘦得不行。说这话时我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说：有一个女子倒是爱我，可惜我有些嫌她胖了。你说，不要以貌取人，现在瘦的，将来也许会胖，现在胖的，今后可能就瘦了。你说话时眼晴里有着伤感。仿佛还有一句：现在年轻的，将来也就老了。现在老的，将来只有更老。你的眼晴里有着不可隐藏的伤感。我只能装着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道为什么约你出来。我其实更怕看到你松驰的脸庞。包括在床上的时候，我只把目光停留在你的下巴以下。但是，十多年过去，你在灯光下十分明显的眼袋仍被我记住不能忘怀。特别是庄晓蝶也有了这样暗淡的面孔，你的平庸的容颜变得更加清晰，我也因此更加喜欢庄晓蝶背对着睡着我怀里，让我握着她的小小的胸。我仿佛听见你一叠声时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当我年轻的身体骄傲地攻击着你时，你在含混的嘟囔声中，这三个字特别清晰。它随时间越来越清晰，可是当初我并不在意，我觉得那是你激情的添加剂。但是，当我拥抱着楚楚可怜的已至中年的庄晓蝶时，徒然间明白，你这一连声叫唤中的深意。
　　但是，你平静时躺在我的身边，你就不再说这个，当然，你也轻轻地说过“我想你”，说得十分认真。我平躺在床上大口舒气时，你双肘撑在床上半趴着，看我的脸，你看我时目不转睛，仿佛在研究什么古董，仿佛要记清我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有时，你会轻轻在我嘴上吻一下，然后满足地睡在我的手臂里。你有些羞惭地、不好意思地享受着情人间的爱昵。我却只记着各式的攻略，你是最好的实验品。对，你是最好的实验品。
　　除此之外，我想不起约你还能做什么，但是我看出你更多希望我们一起呆在床以外的地方。所以，你总是建议周末出去玩，比如去爬山。我说，也是一个好主意。但我不一定有时间，总之临时再定吧。周五，你发来短信，问我周六有没有别的事，我说暂时没有。我说你可以直接来我的房间，反正我人在家里。但你商量地说道：下午爬山，傍晚可以回市里，和你一起吃晚饭。晚上回市里意味着你可以留宿我的单身公寓，这一点让我兴奋。于是我答应与你去爬山。第二天，我起了个早，把该理的书理了一下，洗了被子，又写了一段要交的稿件，差不多把一天理当做的事都完成了，你在其间发了个短信给我，说十二点准时在A车站等我。叫我不要带水和吃的，只要带好雨伞。我看到你的短信时，已经十二点过了，于是收拾了一下背包去坐车。与你会合时，我看看表，迟到了足有四十分钟。你站在站牌下张望，看到我，冲我一笑，轻轻地，仿佛是怕眼角的纹理变得清晰。
　　我们在商店准备一些零食，你问我要吃什么时语气体贴而温柔，你的眼神让我不好意思，我走出商店在外面等你，直到你提了一包东西走出来，再用很轻的语气说：走吧。
　　我们爬的是座很高的山，海拨有一千米。总之是这个城郊最高的山峰。一路上，你藏不住地快乐，但你中年的矜持使你隐忍着。总是过一小会儿就问我：你累吗？然后又说：我也一点不累。后来，我们从山的另一则下去，路上山幽林密，人迹全无，鸟鹊无声。只有我们俩在山路上沙沙的脚步，你走在我的前面，身材玲珑娇小，削肩窄背，细腰肥臀，在这深林之中，万赖俱寂，你圆的臀部因走路而左右轻晃，好几次，我想入非非想把你拉进林子，对你轻柔的谈话心不在焉。你全然不知我满脑子里想的什么，只顾向我介绍这是什么树，那又是什么树，你指给我看对山的茶园。你说希望有一个人共渡田园生活。我们在山间走着的时候，却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对这场雨记忆如此清晰，以至于我现在仍能清楚地听到雨滴打在我们雨伞上的隆隆声。你紧紧地抱着我，但伞仍然太小，各湿透了一半的肩膀。我们在一把伞里，拥抱着往山下走，你的脸贴在我的胸前，头项顶在我的下巴上，你每隔一小会儿就抬起头来悄悄我，象个小女人，可是，你的松驰的皮肤让你不敢对我凝视。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你，你的额，你的眉，你的眼脸，你的鼻子，你的嘴巴，多么可怜啊，再无青春的骄傲。
　　我不知道你的青春是什么样的，给了谁，是不是也如咖啡馆里、时装店里、汽车里那些青春逼人的女生们一样有着不可高攀的傲慢？是不是也让我这样的青年在马路上眼神迷离垂涎三尺？你的牛奶一样的皮肤还看不到粗糙的毛孔，男生们给你递纸条，是不是也让我醋意大发偏又假装绅士？
　　这些无从可考，只能成为永远的迷局，你带给我的是与你肤色毫不相称的温柔，象发丝一样倾泄在我的枕头上。我不知怎么来定位这种温柔，它是艳遇吗？当然不是。虽然它象昙花，一开便谢，却又把那味道这么多年地留在我的枕边。那种疯狂，咨意，虐夺……除了这些，我还能回忆起什么？但味道却日复一日地跟着我。庄晓蝶一天天变成熟，变老，这味道便一天天浓起来，越来越走近某个夜晚：这个城市在玻璃后陷入休眠，只有某个酒店广告的霓红灯还在闪烁。你站在窗前看庄子的文章，我不知你为什么此刻要看那样的书，是为了得到平静吗？我把窗帘完全拉开，夜的城市全部进入我们的视野。我从背后抱住你，一起看城市的夜景，在十二楼，城市的许多部位被我们看见。那个酒店的霓红灯象一句暖昧的探问，我把下巴搁在你的左肩上，双手绕过你的腰，手掌重叠在你的小腹上：“你真性感。”我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挑逗。这是我自己也没料到的，我本想更迂回文雅一些。你的表情我已不记得，或者我根本就没看到。庄子掉在地上。你微微颤抖了一下，即而像水一样，仿佛要流动起来。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我们都明了，你其实聪明，知道有些事必然如此，就索性如此，即使重新来过那夜，或者无论重来多少遍，事情的发生一定还是同样。我明确的目的，无论重来多少遍也是一样。这是在我们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正值荷尔蒙过剩，身心孤单，这就是事实。
　　再后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包括分离，也是这顺理成章的一部分。分离大约使你痛苦，因为你一直说：仅仅一个月，甚至还分不清是梦是醒。你也说：想念你。你不愿意相信分离在即。但是我只需要在一分钟之类让你明白，什么是到此为止。
　　女人大约是这样，只相信爱情不相信艳遇。两者的区别那么明显，以至于我匍匐在你的身上时有些愧疚。所以到此为止是最佳的方案。人生需要设计，人生的每一步也需要。包括我们去吃早餐，定好七点半，然后八点让你坐上汽车回公司……何况，我要离开此地，长久地离开，这点甚至不需要设计，却是整个计划中最完美的一环。你想去车站送我，但我没有留给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