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们相谈甚欢，直至东方渐明，你起床去洗漱，我就问自己：难道你真的只是需要一个肉体的伴侣？为了爱你，我就可以以肉体作为代价以留在你的身边？我在哗哗的水声中回忆我们最初相识的经过，那时你还是一个大学生，我在一家企业工作。因为我们的笔名几乎相同而通过同一本刊物相识，于是我们姐弟相称，时而通过网络聊一聊时事或文章。你工作两年后，又来到这个城市做记者。我们仍然偶尔联系，却并不知都来到了同一城市。
　　但我们还是知道了原来我们在相同的城市穿行已经两年，这让我们都非常高兴。周末，你约我在观前街见面，这也是我所期望的。我们需不曾相见却是故交，你背着黑色双肩包，站在玄妙观门前，瘦而高。我黑衣白裙，素而淡。我们几乎不用询问，就认出对方，还没说话，你先用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像老朋友那样问道：去哪里吃晚饭？
　　你这样轻松自然的方式，使我们失去了年龄的界限。你也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努力想保持的严肃，只是一味用年轻人的方式与我交谈。那晚我们在湖心公园看了明月，在那里，我们坐在桥沿上讲这些年的遭遇，讲这些年断断续续地联络，共同回忆一些细节，有时笑，有时感叹。有一刻我们眼神相遇，接着是片刻的沉默，我们都失语了。
　　对于我来说，当我看到你专注而含情的眼神，就确定这是终生的爱情。这不同于以前的爱情，当然以后也不会再有。羞愧是必然的。我至今没有向你说出爱。我一开始就不打算向你说出爱，除了在床上，当你抑制不住你的颤抖时，我昏聩地低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但这当然不会当成爱情的表白。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内心的痛苦，自尊我还有的，骄傲我也有的，因此我不想让你嘲笑。作为一个单身的妇人，我宁愿让你觉得我需要你年轻的身体。
　　这是双方的，谁也不欠谁。我单身，你未婚，精神的孤独，肉体的空虚，这不是很好的籍口吗？陌生城市里形单影只的人们的互相慰籍。当夜幕降临，我站在窗口，翻看随身带来的一本《庄子》，以平息剧烈的心跳。我感到你从背后靠过来，带着洗浴露的味道，你微润的头发擦在我的左颊，使我感到瞳孔失去控制，书上的字一团模糊，你的手从我腰间环抱过来，我终于失去了所有力量，还没有听清你说什么，就已经晕过去。
　　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任何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个月后，你说要去B省，因为B省有一家知名的日报约你去，对于你这样一个职业资历尚浅的年轻记者来说，这样的机会不容拒绝。我为你祝福，去帮你收拾行李，你的书，你写的字，你的衣服，我慢慢整理，装箱。你打物流公司电话，告诉托运的时间地点，催促对方准时……所有的东西瞬间被拉走了。你第二天也将离开……你说带我去公园走走。
　　在湖心公园，我们在一处长椅上并坐，你先是说些轻松的话题，说着此去的抱负，说着B省的名胜。然后，终于你转到另外一个话题，告诉我其实一直有另外一个姑娘在追求你，她叫庄晓蝶，是你朋友的朋友，一个画国画的胖姑娘。你以仍然轻松的语调称赞她的绘画和书法。你也练字，因此你们就此有过几次切磋。你说你还不能确定对她的感觉，也许对她的身材有种偏见，你嘲笑自己男人的劣根性。
　　你走后，这个城市接连一个月阴雨，梅雨季节到来了，到处湿漉漉的。我患了感冒，请了一星期假，在家躺卧了几天，不见好，只好去医院挂水，到底好了，依旧上班，日复一日。
　　这听上去像人生的一段插曲。事实上也是如此，像一颗石子落入水中，很快就找不到痕迹。我的生活和之前毫无二致，无非上班下班，努力工作，周末也许去近郊旅游，或与朋友小聚。
　　但我也喜欢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在观前街上来回地逛，有时买一小袋料豆腐边走边吃，看绸扇铺橱窗里的样品，无所事事。
　　更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走进电影院，看各种片子，享受坐在黑暗中的温暖。
　　我在大街小巷穿走，横穿过一条又一条马路的斑马线。
　　有时我也练字，或读读报纸，有时也看看B省的一两本刊物。
　　我听从你的建议，很努力地寻找爱情。我去网上征婚，也接受朋友的介绍，报名参加本市的相亲团。很多无法建立起联系，很多无疾而终。
　　与一个人真正相识太难，我们在工作生活中，有多少机会与不同的人谋面？！却为何不能激起热情的浪花？年复一年，我变老了，对世事更加沉默寡言。
　　我搬离了苏州，一些习惯仍然还在，比如写点小说，闲暇时看场电影；比如去街上闲走。但停止了对爱情的思考。
　　我偶尔能从别的渠道得到一点你的消息，比如你又北上京城。但更多的时候是杳无信息，我也不主动去寻找你的消息。而且任何消息和没有消息，于我没什么两样。
　　也许你变了。变是必然的，首先你会变成大肚便便的中年男人，一幅世故的面孔。这是必然的。你会变成另一个身份，丈夫，爸爸，甚至爷爷或外公。你会变成一个老人，遭受疾病折磨。当然你也会享受家庭的温馨，晋升的喜悦。总之，前辈他人曾走过的路，你也要走一走。
　　一切必然的，仅有的消息正是必然的印证。因此，那过往的插曲，于你不过人生的点缀。但是，每当我静默坐在房间，昏睡之际，却时时浮现你年轻的面孔，浮现你站在观前街等我的情景，你瘦而高，正是我想象中的模样；浮现你用力抱紧我时额头上密密的汗珠；特别是你欲望与爱护交织不清的眼神；当然也有端午节你给我煮粽子、在通往十二楼的电梯里帮我理裙子的情节。我回忆起你走后我失去灵魂，世界灰暗，差点没有挺过来。
　　就是这样，女人的爱情就是这样毫无道理。而我也是直到很久以后，才能确定，我确乎是在第一次见到你时忘记防守，没有警觉，让爱情发生。
　　现在我老了，多少年过去了？十二年或者更久？你还能记起年轻时候的一次……艳遇？不，请不要这么界定它。或者你完全记不得的好，这样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三
　　我闭着眼睛疲惫而满足的躺在床上，但我并没有睡着。我知道你就坐在床边看我，最近你越来越喜欢这样安静地，悄悄地看我，我知道你眼神是充满怜爱的，这让我无限幸福。近几年，因生养两个小孩我更加瘦弱，因而你加倍疼我，同时你也更加想与我融为一体。在无尽的欢爱中，你吻我的头发，也吻我眼角正在形成的淡纹，你的有力的攻击有时让我觉得你想吞下我，特别是你把我的整个肩膀或脸颊含进嘴里，特别是你有时甚至眼角湿润……你是一个多情善感的人，你喷发的爱时刻包围着我。作为一个妻子，最骄傲的莫过于丈夫一心一意的，越来越强烈的爱意。我们相爱，有着幸福又殷实的家庭，有两个宝贝儿女，这是女人一生的终极梦想，我得到了。
　　差不多每个假期你都陪在我和孩子身边，差不多每天你都按时回家，在进门的时候吻我，有时会带一支玫瑰给我，隔三差五给我送点小礼物，甚至让孩子们都嫉妒我，因为他们的得到的礼物远没有我多。我怀疑这样完美的生活是不是真的，但你就在我身边，在我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瓶里的花朵正在开放，音乐在轻缓响着，我所爱的你是我的，也在同样爱着我。
　　你最近越来越粘我，像个孩子，仿佛怕我不懂你的爱，也仿佛怕我离你而去。与现在很多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正好相反。我的朋友们经常诉说老公的种种不是，无非婚外情，第三者，无非吵架和离婚。妻子们则想努力地抓住青春的尾巴，各种整形，隆胸，割眼皮眼袋，各种美容化妆品一套一套地往脸上抹，以求拴住男人的心。我有时说给你听，你笑她们迂腐，你说女人的美并不止在于青春，你说我越来越漂亮，根本不需要化妆，更不需要无谓的割皮填肉，你喜欢的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本真的样子。你会亲吻我的额，我的眉眼，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有时我和你开玩笑，你会不会也有一天厌倦了黄脸婆？你把我瘦小的身体搂在怀里，双手抄在我的胸前，说笑我这样瘦下去，将来一定是个皱巴巴的可怜样，既然这样可怜，怎么能弃而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