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最后的离别，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走后——我现在非常想轻慢地让你进入我的回忆——我去了B省后，意气风发，毫情万丈。不过，B省的工作……我交了一个女朋友，就是在公园里和你说起过的庄晓蝶。我们水乳交融。
　　我爱她，愿意为她去死。我懂得了爱情。我有了爱情。
　　庄晓蝶让我从一个毛头青年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责任与爱，身体与心理，都越来越接近世人标准下的典范。是她让我趋于完美。完美最终让人无路可走。不如这样打个比方：站在顶峰的人，还有向上的可能吗？
　　我们有了孩子，胖的庄晓蝶做了母亲后开始变瘦，这与多数女人生完后发福正好相反，孕育使她胖嘟嘟的身体瘦了下去。不但她自己感到自得，也印证了你在公园里对我说的话。
　　于是在庄晓蝶一天天瘦下来的时间里，我总是回到那个公园，听你说这句话，你的眼神有着不可捕捉的伤感。爱，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这样说并劝我试着与她交往的时候，你有无可奈何的悲凉吗？
　　瘦的庄晓蝶更使我怜爱。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她的眼神里母性的温柔又加了一层，那种温柔与你当年多么相似。她对待我如他的第三个孩子。她让我睡在她的怀里，脸贴在她的乳房上。可是我却满脸的胡须又直又硬。我毕竟不是她的第三个孩子，我只是一个中年的父亲，或者完全世俗化的男人、丈夫。我有了不大不小的事业，有了幸福的家庭，有了庄晓蝶，有了父亲的角色，有了应付和失眠……可是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十多年过去，我们早已不属于回忆，不属于十多年前的自己。
　　现在我也人到中年。多么可笑，我的嗓音似乎又变了一次。即使你现在见到我，也一定认不出我。不但嗓音变得沉缓，我的身体也变得有点笨拙，庄晓蝶瘦了，我却发胖。如你所说，胖的会瘦，瘦的要胖。我的身体不再如当年那样轻盈得要飞，但还能维持一个绅士必要的体重。
　　还是说到正题吧，尽管我根本毫无正题可言。那么还是回到关于我俩的那丁点儿事件。趁着庄晓蝶还没有在下一个翻身中醒来。我无非是想告诉你我过得还好，你肯定还是想知道我的消息的吧，虽然我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你，也最终没有把我的新地址给你，你一定还是想知道我的消息，人不就是那么点好奇心或别的什么么？但我对啥也不感兴趣了。
　　我现在在京城有一个和美的家庭，我想告诉你；在这个城市发行量最大的日报社，我有一个总编的职位，我想告诉你；我的爱人，庄晓蝶，曾经的胖姑娘，很爱我，现在仍然爱我，我想告诉你；我的两个孩子，大女儿和小儿子，可爱，聪明，我想告诉你；我们家在这个城市的二环有一套不算豪华也不算寒碜的房子，我想告诉你；在这套房子里，我有一个独立空间的书房，妻子和孩子们知道我写东西时需要安静，他们极少走进我的书房，我想告诉你；假期，我们一家人开车去旅游，在草地上搭帐蓬，过了一夜，四口人在草地上看星空，又挤在一个帐蓬里安眠，是何等的幸福与浪漫，我想告诉你；我们又去了苏州游玩，那个我曾经工作过的城市，可是我们去了观前街，庄晓蝶带着两个孩子进玄妙观去参观了，我站在观门外等他们，这个，我不想告诉你，我背着双肩包站在观门前那一刻，仿佛间回到青年时代，我不想告诉你，往事如何一刹那间在我心中汹涌。
　　请原谅我曾经的轻狂，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回想这短暂的相遇，或者完全忘记？二十年来，你想我？恨我？或者完全不曾想到过我？到今天我才发现，我们除了肉体的欢爱，其实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内心，完全不了解你如何看待我。我离开这个城市去往B省时，劝你积极寻找爱情，我那时一幅睿智的样子，给你说了很多大道理，现在想来多么可笑，甚至是有点可耻。
　　庄晓蝶再次翻了一下身，仍没有醒，她的确是疲劳了，睡得如此香甜，完全忘了身在外地。她一定在做美梦，眼角有满足的笑意，我吻了吻她，这时窗外的霓虹灯渐次亮起，但是明亮的城市看不到月亮。
　　
　　二
　　那时我还年轻，不超过四十。面对你看过来的眼睛，我虽然有些不敢正视，但毕竟我与你眼神相遇。就是那样一眼，改变了我的后半生。虽然你一直我要积极进取，包括爱情。但是，爱情已经发生了，就象禾苗长过了这一茬，只能剩下瘦黄的土地。
　　我是不能再生长禾苗的黄土。这些年，我一直单身，靠着一遍一遍的回忆度日。你怎么可能知道，短暂的一个月，就是我终生的爱情。
　　为了这一个月相聚，我多想永远保有那样的年轻。我多想停在那里等你长大。多年过去，时光毫不留情在我脸下留下深深的刻痕，如今我只是一个住在社区的退休奶奶，除了种几盆花草，看看书，就是长久的坐着发呆——你还是那样青春吗？二十多岁的男子汉，胸膛的心跳是那么有力，我靠着它，几乎被它淹没。但是，你还是那样青春吗？那样永不疲倦？
　　后来你要去B省，这时你告诉我你有了女朋友，就是你曾说过的胖姑娘，她叫庄晓蝶，多么浪漫的名字，这个名字多像一个穿着纱衣的瘦弱姑娘。我欢喜又心疼：她如我一样爱你吗？
　　我如何对你说出我的爱？当你只顾着年轻的激情尽情发泄，当你在疯狂地性爱中不肯发现我眼中的哀愁和柔情。我宁愿不肯记起这些。唯有我们第一天相见，你总是拉着我不肯让我回家，我们从北寺塔走到观前街，从平门府走到桃花桥。其间我们在廊桥的桥沿上坐下来，看到一轮圆圆的月亮。我说那是农历的十五才有的月亮，但你的手机日历翻不出农历。我们说，不管是什么日子，对我们来说，就是月圆。瞧，就是这样，我们第一天相见我爱上你，就在这个桥沿上。卖花的小姑娘捧着花塞到你手里，说着十元一支。月亮照着你，剪影印在水面上，我突然逃也似地走开，充满羞愧。
　　你追上我。其实我不希望你这么快追上来。我希望这一情节不停地延缓，延缓，那卖花声可以一直叫下去：“先生，买支花吧。”快二十年了，它还能保持清晰。卖花的女孩二十年来仍穿着白色的短袖衫，在月光与水影中，把一支玫瑰递到你面前。
　　这个女孩恐怕早已长大嫁为人夫。湖水和月光却仍是当年的。我没有再回去过苏州，也不知道这个城市是否还会叫人流泪。这个城市的红灯曾是那么漫长，在等待绿灯的时间里，你听我背诵了张枣的《镜中》，其时你还不知道张枣何人，但你说起了柏桦，真是奇怪，你能知道柏桦却不知道张枣。这多像无数的命运，只差那么一点点就不能发生交集。
　　我背诵到“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时，刚好绿灯亮起，我们拉着手混在人群中跨过斑马线。那天有艳丽的太阳但不炎热，正是五月天气。
　　我们去马路对面的一家电影院，为的是看一部动画片首影，这是我第一次看3D电影。如果不是你，我如何会走进影院？后来我也经常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电影院中，黑暗的影院里，却让我感到温暖。每一个座位都如你的怀抱。
　　我说我想再看一部动画片，你就在电脑上寻找，问我要不要看冰河世纪第三部。当然。我说。你切来西瓜，给我一个绒布圆凳，让我坐在绒布凳上，这样就可以把头枕在你的双膝上，时不时你用牙签喂我一小块西瓜，这样的细节使我沉醉中，我在后来的日记中，经常提到这一情节。
　　大多时候我听你说话，有时是你听我说。虽然我知道你需要我陪在你身边以打发孤独的长夜，但这样的长夜，我们更多时候是躺在床上说话，身体很快疲惫，但我们并没有入睡，却几乎是彻夜长谈。我喜欢你是一个见解独特的年轻人，绝不是你的同龄人那般浅陋。作为一个媒体时评人，你习惯于不同于常人的思考。你和我讲你所敬佩的思想家的轶事。你双掌扣在脑后，偶然陷入思索，这样的场景，后来刻入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