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谢二娃的朋友圈子消瘦得跟塑料薄膜一样，酒却成了他最最亲密的朋友，酒啊，天使啊，酒把他放在床上他就睡床上，放地上就睡地上，想抵抗拒绝这个朋友已经不起作用了。

　　烧酒乾坤大，酒杯日月长。谢二娃现在喝得很慢了。丧失了理智，也改变了脸色。嘴巴也有点合不拢，太阳穴一会儿鼓起来，一会儿瘪下去，血丝使他的眼睛闪着红光。他用手托着头躺在椅子上，轻轻地摇晃着，眼睛盯着一幅幻觉，大概那是世界。

　　他从椅子上伸出手去拿旁边桌子上的酒瓶子。拿酒杯的手瘦得青筋毕露，腕关节和手背上联着五根手指的骨头很突出，全是骨头。手也一直不停地打抖抖。

　　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某种暗黑色的东西积久渗进了，浸入了手上的皱纹里和指甲缝里，是污垢吗？也许是工厂维修机器设备的油污？是一个画家的题材吗？身体上的肉又移到哪里去了呢？在他身上，各种品质是互相关联的。

　　那长满胡茬的脸也变得像军用皮带那样黄；那上下蠕动、由于削瘦而变得老大的喉结，让人感到非常可怕。

　　他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先是两脚悬空，然后单腿着地，直到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才罢休。他这样的狼狈相，还是捉得住酒瓶子。他就这么地坐在地上，有一口无一口地喝着。

　　他想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去，但是脚下打滑。他那呆板而模糊的眼睛睁了睁，又闭上了。他终于爬了起来。他去坐椅子，结果坐了个空，坐到了地上。他的手被椅子的某个部件擦脱了皮，流出了血。他用嘴把伤口的血吮吸干净。多疼的伤口，止了血，慢慢也不疼了．．．．．．

　　房间里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些旧家具，幽幽的，有一种老时光的沉静。屋里散发着酒精和某种物质积累着的特殊气味。它们飘浮着，看不见，仿佛伸手能抓住。酒精味、汗气味、体臭气、蜘蛛网、烟锅巴、痰迹混在一起，在一起发酵。一种异样的沉寂，一种漫无边际的黑，一种大恐惧，在这屋子里，如同酒水一样，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体。只有嘴的出气声，像没有沉没的桅杆一样，孤独地，露在酒水面上。

　　酒瓶子滚到了一边。他爬到酒瓶子处，捉住它，把它对着自己的嘴。

　　一阵咳嗽，突如其来。咳得脖子冒青筋，咳出眼泪。他喉咙痒。他把瓶子里的酒都倒在嘴里，就像干渴的土地张开焦黑的大口，发出“咕噜——咕噜”的满意的响声。一点也不割喉咙。直到把瓶里的酒喝光。他提起酒瓶子，虚起眼睛看瓶底，还有几滴酒。咦哩哇啦地说道连自己也听不清的话。他仰起脖子，把瓶嘴对着自己的嘴唇，很不甘心地吃完了最后两滴。他感到烦渴，全身都像在燃烧。他瘫软在地下，整个地忘记了自己。

　　他就这么地瘫在地上，用酒养着。一只小小的蜘蛛——但是他看不见——正在兴高采烈地、忙忙碌碌地围着他的身体织着蜘蛛网。它好像在织一面丧旗，为的是在他死后的那一天可以挂起来。

　　他的身子跟椅子根本沾不上边，两条腿像刚杀好的小鸡的爪子，僵硬地抽搐着。

　　时间过得非常慢，非常长，非常阴暗。他再没有眼泪可流，也再感不到什么痛苦。他心里也再想不起幸福了。这世界和它的充满了活气的声音似乎对他不再有什么关系——他仿佛是躺在世外似的。

　　他的脸上已经罩上了死的阴影，眼睛里已经流露出完成了尘世的使命的要去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陌生的国度的神情。

　　夜，窗外月光如雪，蝈蝈轻叫，恍惚响起雄壮的红歌．．．．．．夜过去了。白天，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轻歌曼舞，瘫软在地上的谢二娃应该醒过来啊，可他被酒精害得起不来。贱皮子东西把白天又过过去了。酒精把他养着。但是谢二娃竟然不再等到又一个黎明的来临。谁知道呢，他是不是在黑暗里徒步跋涉？但是，谢二娃在夜将尽的时候离开了人世的这件事，人们是清楚的。



　　他离开了现实，融入了大地，仿佛是一只充满忧伤和痛苦的气球飞上天空。他的头脑周围只有缀满星座的广阔天穹，看上去恰似美妙无比的春天：繁花似锦，金光闪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