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每天都以一二十个人的速度减少，不到一周，那礼堂般的男铺里剩下不到二十个人了。
　　老板气得眉毛蹬胡子，我却无缘无故开心起来。知道无法离开，倒让我安静下来，我想，走吧，走吧，这么大的厂还怕干不起来，我一定要坚持，全部走光了，说不定以后这个厂就是我的，我一定要开办自己的工厂。
　　现在想来，都觉可笑，你可想像我当初的幼稚，无知。
　　那个师傅是个本地人，他一边往砂模里倒铁水，一边对我说，小伙子啊，你运气不好啊，以前这个工厂有工人上千，每年要铸造多少球磨机，打米机啊。几万台。
　　技术跟不上，管理跟不上，马上就要垮了……
　　我可以想象当初的繁荣，老伯，从那礼堂般大小的食堂就可以看出。我说。
　　老伯出神地看着我。没有想到我能有这样的智慧。
　　自从食堂承包给那个姓马的人，工人就开始减少，订单也开始减少。现在已经半年没有订单了，我们也半年没有领过工资了。
　　那个师傅有什么问题吗？我马上问，因为我发现所有人看待食堂里的一家三口眼神都很怪。
　　那个伙食团团长是那个老妇的第二任老公，人机敏，看到铁厂有生意做，就娶了铁水岭附近的老妇，并很快承包了铁厂食堂。不知怎么的，最后却和老妇的女儿搞到一起了。还说是，你以为我看起了老妇，我其实是看起了她女儿，才留下的。你说，这世道，到底是咋回事？有人说，就是这个乱搞的一家人，坏了铁厂风水。但按理说，那是人家的家事，怎么能把厂子衰败算在人家头上呢？我说啊，厂和人一样，也会老，也会死。
　　吃饭的时候，我开始观察食堂那个老头子，不到五十岁的样子，做事麻利，脸上露出机智果断的神色。那个“女儿”二十岁左右，皮肤水灵灵的。他们两个一天都呆在食堂厨房，没事的时候把自己关在食堂里面的房间里。到吃饭的时候，一同从窗口亮出笑脸。那个一脸慈祥的老妇，却每天一大早就回乡下背菜，直到傍晚，才蹒跚着从山底上来。在暮色中，如同从土里爬出的鬼。
　　我同情地看着老妇，却无能为力。
　　那一夜，我无法睡着，一个人爬到铁厂最高处，看月亮。我想起了自己母亲，不知道她还好不？夜风吹得我心痛。我抬头继续看天空，刚才还光洁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周围飘来几络水中墨迹般的黑云，很飘逸，很妖异。
　　铁厂的乱飘到了天上，飘到月亮那里吧？
　　也许这就是古人说的异象。
　　工人还是继续减少，不到十天，工人降到不到三十人。
　　老板耷拉着脸说：不要再跑了，厂会活过来的，再跑，我不客气了。
　　就在那天夜里，月亮周围出现墨鱼吐出墨汁样的云彩后的第三天夜里，厂里就出事了。
　　戴会计是湖北人，接到消息说是自己妻子病了，于是要求离开，老板不同意，他便在深夜起来揣了厂里不到一千元现金准备逃跑。谁知被保安发现，报告了老板。戴会计被抓回，被愤怒的老板丢给了厂里那群饥饿的狼狗。
　　戴会计被那十几条狼狗不到半个小时就分吃了。
　　只剩下一些衣服裤子碎片，血迹。
　　站在周围的工人，身上一层一层地收缩着，血液都快凝固了。
　　在夜里，每个人都像是墨鱼吐出的墨汁，飘曳如同一片芭蕉叶子。
　　一种叫恐惧的东西，像猫一样抓住了我所有的感官。
　　一个如此高大的人，一个有着如此阔大骨架的人，是如何被裁剪，如何被收缩，如何被折叠进狗狭小的肚子里，肠子里的啊。
　　那一刻，我才彻底看透这个厂，我该如何逃跑呢？要能彻底跑掉，必须弄到钱，钱，钱，我不断对自己说。
　　 
　　五
　　在这个偏远的山区，几乎与世隔绝的山岭，没有人再敢逃跑，也没有人敢去遥远的城市报案。
　　充满寒意的血腥味，铁锈味把每个人都魇住了似的。
　　我开始主动靠近那个背菜的老妇人。下班后，我总是躲在厂门外，等待那个老妈妈，替她把菜背回食堂。
　　老板看出了我们恐惧，好像是为了缓和，说明什么，居然破天荒地给每个人一个月一天的休假。
　　休假那天，我主动提出要跟老妈妈到乡下去背菜。
　　老妈妈高兴无比，那一天我们采摘了很多菜，豇豆，南瓜，南瓜花。我还因此认识了老妇人邻居。
　　邻居家善良的老爷子居然给我讲他家庭的故事。他说，在文革的时候，他是一个单位的会计。因为被人嫉妒，被无须有的贪污告倒。打啊，审讯啊，他受不了打，便承认了。为了还那笔钱，他们全家勒紧裤腰带，卖门市，卖田地，买房子，才还清。现在要回那笔巨额已经不可能了，他只想在临死前向国家要回一个真实决断，他是被冤枉的。他问我，小伙子，你有办法吗？
　　又是一道天光闪现，我马上意识到希望来了。
　　我也不知道是如何说服老人，取得信任，老人居然拿了两百元钱要我替他讨回公道。
　　那一夜，我胜利跑出铁厂。
　　 
　　六
　　据说那个老板被抓了，所有的工人都离开，那个铁厂像个巨人死在了铁水岭上。
　　我没有替老人讨回公道，靠那点钱，去了福州，终于找到正式工厂，成为厂里的检修工。一年后，我挣了一万块钱，回到成都。
　　母亲说，有两个哑巴来找过我。
　　我这才记起，我把自己的地址曾经写给哑巴过。
　　我几乎想哭，如果他们能听见，我一定会告诉他们，我永远不后悔把钱留给了他们。即使曾经因为那一百元钱，差一点使我埋骨山西铁水岭。
　　叶满在一个和尚的推荐下，读了佛学院，已经是一个庙里的住持。
　　我给他讲起小唐，戴会计，老妇，老妇邻居，感觉如在梦里。
　　我真混账啊，那几年，坑蒙拐骗，无所不能。
　　叶满微笑着看着我，说道：佛祖慈悲。
　　我想：有一天，我会去山西，去铁水岭，我要去替老人讨回那张纸，正义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