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留下休息，他们天一亮就出去找食物去了。回来的时候，又带回一个山西人。一个小丐帮，萍水相聚，成为一家人。仅靠哑巴，要来的饭食，根本保证不了不饿肚子。最后大家决定铤而走险。
　　仿佛漆黑的夜，突然间扯了一下黑闪，只一瞬间的灿亮，就为我们照到了生的裂缝。我们的眼睛一定异常得发亮，就像夜晚狗的眼睛。
　　那一夜，我们四个绝妙配合，加绝好的运气，竟在车站附近一个类似批发部的后门口，成功提走一箱袜子。
　　我们躲在无人的桥墩下，像数钞票一样数着袜子，叠在手心，一层一层仔细启开，默数。
　　我们眉眼笑着，手也笑着，感觉身边的石块都在笑着。
　　两千双，两千双，两千双……天啊，老天居然给我们两千双袜子。
　　当时市场上刚开始流行对对袜，也叫玻璃袜，在市场上可卖到一元一双，零售可能得到两元一双。
　　我们离开车站很远，在一个广场上卖掉了那些袜子，得到近一千元钱。
　　那个黑胖瓷实如土地的山西人小唐说，小山，跟我去山西吧，那地方打工比这里容易多了，我看你这个人有贵相，我愿意和你一起干。
　　山西煤矿多，大不了去挖煤，也可以挣钱。我想。
　　于是我把钱分成两份，一份买了两张去陕西咸阳的车票，是两个哑巴的票。一份买了两张去山西太原的票，是我和小唐的票。
　　剩下的钱买了四个人几天吃的饼子和水，还剩一百来块钱。
　　我想，我和小唐是正常人，到了山西定会很快找到工作，那里还会缺钱？于是自主主张把剩下的钱全给了双胞胎的哑巴。
　　两个哑巴激动地抱着我，哦哇哦哇乱叫，小唐很沉重地拉着我的手，叫我大哥。
　　谁曾想到，后来会因为那一百来元钱成为我一生的劫难，使我差点死在山西。
　　可当时我被一种叫仗义的空气完全充塞着，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像红旗那样飘扬着，那会去想那么多。
　　三、太原站
　　车一到太原站，似乎有一万个希望，一万个工作在等着我，我恨不得一步跨出车站。
　　小唐慢腾腾地在后面磨蹭着，腿有点迈不开的样子，他说：“大哥，我想上厕所。”自从我豪爽地把所有钱都留给哑巴后，他就喊我大哥。我说，要上，就去上，别娘们嘻嘻的，我在这里等你。
　　我在站门口的围栏边，一等再等，就是不见小唐回来。
　　不可能拉一泡尿，就掉到尿坑去了吧。我骂道。
　　半个小时过去，我意识到不对，沿着他离开的路线找去，天啊，旁边根本没有厕所。白茫茫的水泥地，白晃晃的墙面，白翻翻的阳光，整个世界只有一个白，就像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过小唐，我怀疑小唐是否就是我虚构的人物，即使有，他也幻化成了阳光，空气，地面，墙壁。
　　我这才回想起虽然他喊我大哥，其实表情里声音里有些微的不满，只是，我从来没有正视过这些微妙的东西。为了回家，他居然把我骗来山西，煤矿在哪，工作在哪啊？
　　在这个陌生的车站，我似乎无路可走，走着，走着，我又回到原来刚出车站地方。
　　奇异的是刚才还是空白的地方，居然站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人高大魁梧，骨架，脸都给人一种宽阔的感觉，整个人似乎就是无数宽大架子的重叠。也许就是这种大骨架给人一种老板的气势。他手里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招工，还有几行小字。
　　看到招工二字，我眼睛一亮，就像落水者抓住了稻草。
　　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小唐回来扮演的，小唐就根本没有消失。
　　我赶紧拉住那个中年人，恳切地说道：你把我招了吧，我啥都会干。你招了我，你一定不会亏的。喊我是马，我就是马，喊我是牛，我就是牛。
　　老板上下打量我。
　　我身着白底蓝色波浪花纹的衬衫，早已看不见纹路，脸上还有斑迹可疑的创口。我赶紧解释：我不小心摔了，你看，快好了。我健康得可以吃下五头牛，没有病。
　　老板还想坚持，想在下一班出站的年轻人中招到自己的工人。
　　老板向出站口望着，只见那收缩门紧闭着，空无一人，无法想象刚才的拥挤。
　　也不知下一次到站的时间，老板或许也是饿了，他无奈地收起纸板，说:好吧，跟我走。一边走，一边问我：你会钳工不？会做模不？我赶快答，会的，会的。其实，我不会。
　　我们几绕几拐，来到一个叫小芳饭店路边小店。
　　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灵气的老板或许看出了我的饥饿，他点了五个菜：红烧豆腐，辣子鱼，酱肉，回锅肉，番茄蛋汤。
　　我暗自庆幸遇到一个如此大方耿直的老板，发誓一定替他好好干，内心不由得有些为自己刚才的欺骗行为感到难为情。不过，那种感觉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我感激滴零，如同碰到了自己的再生父母。正当我埋头想放开吃一顿的时候，这时听到屋子里边一挂白帘子的门后，传出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就像一群人被关在一个罐子里战斗，踢踢踏踏，哐哐当当，所到之处，倒塌，破碎。
　　我哪里还敢吃？抬头望着老板。
　　老板埋头低声问我，你有多少钱？我说，一分都没有。他说，赶快吃，尽力吃，吃饱。吃饱了遭打都要坚持得久些。
　　我害怕极了，就像吃断头饭一样，那里还有什么滋味，但是我们两个还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所有。
　　吃完了，一算帐，370元。
　　天啊，这样的饭菜，在四川的当时，不过100元左右。
　　我们这才意识到进了黑店，本想凭着两个高大男人的条件，理论一下，但是一想到刚才里屋刀棍的搏击声，那里还敢言。
　　老板乖乖地掏光了自己的腰包，付了钱，这才走出店门。
　　老板说，你走吧。
　　我说，不，我要跟你走。我吃了你的饭，花了你的钱，我会替你干活还上饭钱的。
　　老板说，我不是老板，其实我也是骗子。你走，走，走……
　　我说，不，我就要跟你走。你就是我的老板。
　　他被我的固执逗笑了，带着我走啊，走啊。
　　越走越偏僻，经过一两天，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叫铁水岭的地方。
　　铁水岭是路边的一个小街，有六七家店子组成的小街。过小街上一个五百米左右的土坡，上面有个很平的坝子，就是铁水岭的铁厂。
　　铁厂占地五六千亩，有篮球场那么大的住宿楼，还有灯光球场，还有攀延到山上平地很多长方形的厂房，分别是不同名称的车间。
　　所有的建筑都是铁色。
　　宽敞，宏大的假象盖住了一切，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个快死的厂。
　　
　　四
　　我跟着那个招我的人，从铁厂大门进去，折向里面，看到一单叶铁门。从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进去，进去后是个长方形天井。天井里面高高的墙上靠着两幅铁梯，从天梯上爬上去，看到一个近五百平米的通铺，整齐地放着三排单人床，几百张的气势拉开，给人威严的感觉。正当我疑惑地看着这一切，想说什么的时候，他说，以后你就住这里吧。
　　每间床上都用蚊帐维持它独立的空间，我被安排到最边缘一张床。
　　铁门，铁梯，铁床，它们奇异地像骨头一样连接起不同的空间，这种布置给人一种奇异感觉，我感觉到有点不对，又说不出那里不对。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嗅着，想着。
　　只觉铁件散发着浓重的铁味，包围了整个铁厂。
　　很快，我从工友那里得知，那个招我进来的人确实不是老板，他是这里的会计兼主管，姓戴。
　　我很快知道自己当初没有离开强行跟来的结果。老板说，你还没有上工，就吃去了一个月的饭钱，你必须干满一个月才能离开。
　　我一直认为善良的老戴并没有欺骗我。
　　如果我没有来，老戴该如何交代？我有些庆幸自己跟来。
　　我没有恨过老戴，即使是现在。
　　第二天，我被师傅领着在铸造车间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