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点吹吧，不要吹痛我的贫穷/不要吹动我愧疚的心，更不要吹走/父亲的肉身。我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多好，偶尔让你揭开房顶的瓦/也可以任你吹倒一小片的玉米地/但就是不要吹灭我生命中的那盏灯/他给我的不仅仅是希望，更是爱在人间繁华喧嚣中最卑微的那一种。
　　 一
　　记忆里，父亲沉默寡言，总在非常生气的时候才发火。不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总是大声吼了一阵之后，拿着锄头就出门了，等回家时，虽然一声不吭，闷头吃饭，脸色早已恢复到不生气的模样。其实每次生气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多是因为生活的琐事被母亲唠叨得烦恼了才气愤发飙。母亲早已经摸透了父亲的脾气，对于父亲的生气，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有时反而得寸进尺，追着父亲吵闹。父亲被逼迫得无奈，只得逃离现场。
　　其实我知道，父亲一半是因为逃离，一半其实是惦记着地里的活儿。生在农村，每天都是干不完的农活。不是惦记着稻田里的水，就是牵挂着地里的杂草。父亲的心，从没有为外界的琐事耽误地里的大事。父亲识字不多，读书那时，正赶上大饥荒，不是学生无法安心上课，就是老师没有心思教学。几年下来，父亲早就过了读书的年龄。也许正是现实的残酷，他知道了不种地的严重后果，知道了粮食对于家庭，对于生命延续的重要性。所以，他一生都在地里忙碌，和各种庄稼打交道，每次都是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够和他近距离的相处一会儿。但这时候的他往往也是吃得狼吞虎咽，像和谁在争抢似的，饭后没有多少时间便又拿着锄头之类的工具消失在蜿蜒的小道之间。
　　用一个词语形容父亲应该很恰当，不知疲倦。他是一个习惯于风里来雨里去的人。就算因为天气恶劣，他受困于家里，也会在屋子里抽闷烟，转来转去坐不住。时不时抬头看着屋外，念叨着该死的老天。从他左一根右一根地抽烟，和他发黄、黝黑地手指，可以证明他超越常人的烟瘾。父亲的烟瘾确实大，大到抽工厂生产的盒子香烟根本解不了渴。所以，父亲从来不抽那种所谓的好看，又费钱的香烟，只抽自己种的土烟。土烟是一种成年人半高的一种植物，长势很好，不耗费人力，属于比较贱种的一种作物。一根笔直的枝干，由地里见天地挺拔生长，枝干由粗到细，周围铺展开了一张张硕大宽长的叶片。这是一种浑身绿色的植物，非常葱翠，耐看。因为富含大量焦油，便成了土烟制造的原材料。它有个很符合实际的名字，叫草烟。所谓的土烟，就是把草烟的烟叶收集回来晒干，没有经过工厂加工，直接切开卷起来抽。土烟因为没有经过工业技术处理，焦油含量比那些香烟要高得多，一般人抽几口就会咳嗽不止，受不住那种辛辣的猛烈劲，而父亲则非常喜欢，要是烟味儿淡了，他还会说没劲。这就好比饮酒的人，喝啤酒和白酒的区别。
　　之所以说草烟贱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父亲认真伺候过它们，只是把它们栽到地里后，就不再管理了。但到了烟叶收割的季节，那些烟叶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忽略，而显得不愿长，依然硕大宽长。父亲则会花一些时间，一张张地把烟叶剪下来，用撮箕一挑挑地搬回家。等所有烟叶都搬回家，父亲则慢慢地开始整理。拿出前几日便用稻草搓好的稻草绳，把烟叶一片一片地镶嵌在上面。父亲做这样的事情早就得心应手，没有多大功夫，一根稻草绳就像疯了似的变了起来，等父亲叫我帮忙的时候，一根稻草绳已经变成一条布匹。那些烟叶被父亲固定在了稻草绳上，会被挂在向阳的墙壁上，一字排开暴晒，没有多少时光，那些烟叶就因为失去了水份变得黑褐不止。再过一些日子，烟叶彻底地晒干，因失去水份，完全丢掉了最初的模样，父亲才把它们从绳子上取下一层层地折叠打包放在柜子里。
　　曾经有次眼看烟叶就要完成晾晒任务，可以圆满收藏了，却在某个下午，天气突变，要下雨了，父亲因为忙于地里的农活，早去了地里，也不知道在何处忙碌。恰好我没有上学，一个人在家，遇到这样的场景，只得慌忙跑去收那些烟叶，却发现那被太阳暴晒无数日子的烟叶非常的松脆，一碰就断裂一大片，等我手忙脚乱地把烟叶收到堂屋，早已经损坏得不成样子。父亲干完活儿回家后，看见堂屋凌乱地烟叶，脸色突变，不夸赞我，直接把我臭骂了一顿。他呵斥我说，烟叶被大雨淋湿了还可以继续晒，但是碎掉了就完全捡不起来了。说我弄坏了他的收成，不过母亲把他吼住了。母亲说父亲，就知道烟，孩子主动帮忙做事难道还有错吗？父亲自知理亏，转身整理那些烟叶去了，看着父亲地背影，我知道，他肯定内心非常心痛。因为年纪小，我压根儿体会不到烟对一个在累了需要解乏的人心中的份量。我对父亲的态度很生气，打算不理他。
　　几天不理父亲，父亲感觉到了我的情绪。饭后主动给我道歉，这是我记忆中父亲第一次给我道歉，他说他错了，不该骂我，还给我送来了迟来的赞誉。虽然遭遇到了委屈，但最终得到了父亲的认同，我很快就高兴了起来。见我不再生气，父亲便耐心给我解释，我这才知道，收取烟叶其实也讲究技巧和方式。虽然他每次收取得很轻松，但都是在太阳下山，天色擦黑之后。那时候大多是他从外串门回家，才慢慢地收取。因为那时候烟叶才会因为失去太阳的暴晒，在地气因为温度地降低而回升时，烟叶会因为潮湿而变得柔软起来。再也不是当初我一触就碎掉的松脆事物。也由此我才想起为何父亲每次在卷这些烟叶的时候总是用嘴使劲的对烟叶呵气。原来就是想把烟叶变得柔软，他方才能够轻易地把烟叶卷成圆柱状。
　　父亲抽烟，并不像我们现在那样，直接用嘴巴叼着就抽，而是用一根特制的烟斗抽。除了烟斗，父亲还有个小小的烟袋。烟袋很普通，并不是特制的，而是父亲直接用他给我们买的芝麻糖的小袋子做。这袋子是塑料的，柔软，透明，父亲用来装烟叶非常方便，一般一袋子烟叶，可以管父亲在外抽一天。这些烟叶当然不是那整张的烟叶，父亲在把烟叶装进袋子之前，会把烟叶切割好，宽窄大概五六厘米左右，切割好的烟叶才会被父亲装在袋子内贴身别在裤腰袋处。此外，父亲的烟袋里还会放有一个银色的打火机。这是早些年把打火石和汽油结合在一起才可以点燃的打火机。烟斗一般放在烟袋外面，因为烟斗长短和短一些的筷子差不多。若放在烟袋里面会损坏烟袋。烟斗大部分是竹子做的，只有两头是铝片制成的，一头用于长期被父亲用嘴接触不易磨损，一头是专门用来放烟叶的地方。父亲在特别累的时候和饭后都会抽烟，当然和朋友们聊天打发时间的时候也抽。不过，我见得最多的时候是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在田间，在坡地，也有在低谷和山涧内。如今已近年逾七旬的父亲，吐出来的烟雾，几乎可以笼罩了整个村庄。我把这种情况，比喻成雾一样的故乡。
　　 二
　　父亲个子不高，大概在一米六五左右，而且很瘦，文艺版可以使用瘦骨嶙峋的成语，现实版的应该是皮包骨。我理解年龄的增长，生命流逝，衰老的特征毫无顾忌地展现在了父亲身上。每次回家见到父亲，我都用这是一种不可抗力的自然规律来安慰自己，但心里却又想，若父亲出生好，像城里那些赋闲在家，没事钓鱼、下棋、逗鸟、散步、养花的老人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小子日，他的瘦，肯定不是这种惨样。至少，他的瘦，可以让他的骨头尽可能地隐藏起来；至少，他的瘦，不会那么的黑。这是命运，一种关于出生地的命运，爷爷那一辈没有改变，父亲这一辈依然如此，我只能够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理解。正如父母在乡亲们面前提到我读过大学，在城市也有一个体面的工作。这一切，仿佛比他们身处城市还要让他们高兴。他们就算再瘦，瘦到死，也足以他们来这人间走一遭。